乌克兰|欧洲极右的“普京难题”
俄乌战事愈演愈烈,深深震动着以为“战争只存在历史教科书中”的欧洲。两个星期之前,意大利半官僚联盟政府中的极右“联盟党”(Lega)领袖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眼见援乌反俄民情势盛,就决定亲身上阵,到访波兰与乌克兰接壤的边境城镇普热梅希尔(Przemysl),亲自迎接乌克兰难民到意大利。
不过,对于这位在下次意大利大选后有望问鼎总理之位的民粹政客,普热梅希尔这个人口六万小城市的市长却决意要让萨尔维尼难堪,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他送上一件印有俄罗斯总统普京头像的T裇,上面写着“俄罗斯军队”字样,摆明是讽刺这位一直与俄国政府关系密切的右翼政客此刻的突然转向。
这件T裇与萨尔维尼本人在2014年作为欧洲议会议员时到访莫斯科红场时所穿的几乎一模一样。该市长更开玩笑指萨尔维尼可以穿着这件T恤去探访当地的难民中心。极其尴尬的萨尔维尼只好打断市长讲话,声言自己一心一意帮助乌克兰难民,随后便赶忙转身离去。
这位2018年为意大利带来欧洲主要国家中第一个民粹政府、一度引起意大利脱欧忧虑的人物,长年与莫斯科有着异常密切的关系。他曾指“两个意大利总统都及不上半个普京”,一直主张取消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后的欧盟对俄制裁。一度寻求意大利北部独立的联盟党(原称“北方联盟”),在尚未完全变成全国性政党的2017年,就曾与普京的统一俄罗斯党签订了合作协议。2018年,萨尔维尼担任副总理兼内政部长期间,更曾因意大利媒体爆出该党意图与俄签订石油合作协议谋取利益,而被意大利检察当局对该党展开调查。
此刻,在支持乌克兰人的民意之中,更让萨尔维尼尴尬的是他一以贯之(到本年2月24日俄国进军乌克兰为止)的反移民主张。除了在任内政部长期间阻止难民船只登岸之外,他从政最为人熟悉的一幕莫过于两年前在地方选举时,在媒体簇拥之下,敲门质问一个意大利少数族裔家庭,指责他们的儿子是个毒贩。
萨尔维尼的笨拙转向,在欧洲而言并不是一个个别例子,而是几乎所有国家的极右势力此刻都要面对的难题:如何洗刷过去极力支持普京的历史?
意识形态的契合
根据荷兰莱顿大学(Leiden University)国际关系副教授Beatrix Futàk-Campbell的研究,欧盟各个主要国家的极右政党在2010年代起都与俄国的执政力量发展起紧密的关系,双方除了有着意识形态上的同质性外,还有着大体上对抗布鲁尔塞欧盟力量的共同反建制政治目标。这些关系的一大连系就是各方之间的不同跨国活动。
在2014年9月于国家克里姆林宫举办的“多孩家庭与人类未来”会议,就有后来一度执政的奥地利极右自由党(FPÖ)和法国国民阵线(FN,今改称为“国民集会”)的头面人物参与。翌年在维也纳也有齐集各方宗教和保守派人物的“神圣同盟”会议,讨论如何把欧洲从自由主义思想和同性恋中拯救出来,以及如何宣扬爱国主义和传统基督教精神。
类似的跨国会议突显出欧洲极右势力与普京政府之间在意识形态上的契合。布鲁塞尔的欧盟象征着道德世俗化的走向,基督教家庭的传统价值再不重要,而面对着世俗化的洪流,极右普遍正是以守护欧洲传统的基督教价值为核心,正好与普京高举的东正教价值合流。
而在欧洲国家中,极右往往难以单独掌权,但普京却是大权在握,往往有能力通过阻止世俗化潮流的立法——正如其2013年禁止向儿童展示“非传统性关系”内容的法律一般——于是在极右眼中,普京就成为了欧洲传统价值的守护者。
这种守护传统价值的层面,在俄乌战争的宣传之上,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展现。3月初,俄罗斯东正教莫斯科大牧首基里尔(Patriarch Kirill)就将普京兴起的对乌战事形容为“人类将会站在上帝哪一边”的争夺,称“同性恋游行只为了证明罪恶是人类行为的一种样态”,称西方国家将同性恋游行的存在当作“忠诚的测试”,因此被乌东顿巴斯地区两个分离主义共和国“从根本上否定”。他更指这场战争“远比政治重要”,称“如果人类接受罪恶只是人类行为的一种样态,人类文明将会在此告终”。
到2017年,在难民危机、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的余波之中,欧洲的极右势力呈现出跨国合作的大势,也加紧了与俄罗斯的合作。该年1月,在德国科布伦兹(Koblenz,其拉丁文字源有“合流”之意)就举行了一场以爱国主义、反伊斯兰、反移民、反全球化、反欧盟为主题的会议,当中齐集了德国另类选择党(AfD)、法国国民阵线、意大利联盟党、奥地利自由党、比利时弗拉芒利益党(Vlaams Belang,弗拉芒即比利时的荷语族群)、英国独立党等一众右翼政党代表。
同年,奥地利自由党与意大利联盟党也与普京的统一俄罗斯党签订了合作协议。在同年法国总统选举前的一个月,面对着法国传统中间政党失势下的混乱,普京更在克里姆林宫会见了国民阵线的马林勒庞(Marine Le Pen),使在法国政坛被视为异端的勒庞家族透过国际认许进一步走近主流。(直至最近,马林勒庞的竞选宣传单张上还保留着她与普京的合照。)
政治利益的结盟
当然,除了意识形态上的契合之外,欧洲极右与普京的合作也离不开实际利益。这一方面是财政上的利益,例如马林勒庞自己就承认在2014年曾从俄国银行取得900万欧元的借贷,该党的一位欧洲议会议员也曾称此借贷之所以成事全因勒庞与普京有良好关系。
多个欧洲国家的极右政党也时有传出收受俄国利益的传闻,包括2016年在荷兰发动反对“欧盟—乌克兰联合协议”公投、成功一度阻碍协议生效的“民主论坛”(FvD)——FvD的领袖宝德(Thierry Baudet)疫情期间是荷兰反疫苗的主力,在俄乌战争爆发后,也不顾民意继续支持普京,成为荷兰政坛的“唯一”(另一极右政党已表态反对俄国入侵)。
对于莫斯科而言,这些欧洲极右力量的支持,则加大了俄国受争议行动的国际认同。例如在2014年克里米亚归俄的公投当中,国民阵线和奥地利自由党就在欧洲的杯葛之下派出监察团队,随后宣布这个从欧盟到联合国大会都不承认有效的公投是“公平、自由”且“符合国际标准”。
而在现实政治的角度来看,欧洲的极右势力如果没有俄国的支持,在本国其实未必有能力崛起,例如勒庞的国民阵线就曾批评法国的银行都带有偏见,不愿借贷,才使得该党要向俄国求助。对于这种投资,莫斯科则也许会将之看作一个软性弱化欧洲的行动——欧洲之弱,在于其不团结,极右的分化政治就正正加剧了这一点。(到了这次乌克兰危机之后,欧洲人都在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GDP跟意大利差不多的国家有能力撼动整个欧盟?)
同时,当亲俄的右翼力量掌权之后,俄国的投资也似乎有实际的政治收获。例如长年与俄罗斯有紧密投资合作、并能以数倍低价购买俄国天然气的匈牙利总理欧尔班(Viktor Orban)2019年就让被指为俄国主导的国际投资银行(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Bank)将总部由莫斯科搬到该国首都布达佩斯,并立法给予该行人员外交豁免权,至今一直惹来欧洲各国“间谍银行”的质疑。而手握否决权的欧尔班亦是欧盟加紧对俄制裁的一大阻碍——他虽然至今尚未有阻止俄乌战争爆发后的对俄制裁,却已明言反对制裁俄国能源。
俄乌战争的第一个“受害者”
不过,在2月24日俄国挥军进入乌克兰之后,欧洲的极右却在民情压力之下就不得不马上调整对普京、对俄国的立场。
在上年才刚结束大选的德国,另类选择党虽然面对党内对俄立场不一的分裂,却能避免风头火势。在到2023年才需进行选举的意大利,类似萨尔维尼的人物也尚有时间慢慢转变亲俄形象。而在本年4月3日即要面对大选的欧尔班,由于国陆媒体大都已被政府收编,反对派党的领袖也只是一个各方凑集成军推出来的清新脸孔,因此他依然可以一方面批评俄国进军,另一方面继续匈牙利与俄国的紧密经贸关系,包括核电厂合作,甚至以上述的国际投资银行运作等。
然而,在自由媒体盛行、本年4月即要面对总统大选的法国,其一系列右翼候选人则不得不马上修正其亲普京的言论。
上月才表明完全不相信俄国会入侵、以改善法俄关系为招徕的马林勒庞,如今则不得不承认俄国进行改变了她对普京的看法,认为普京确实是个“专制主义者”,不再是2017年她所支持的普京,亦称其“军事行动”毫无理据。
比勒庞更右的泽穆尔(Eric Zemmour),曾称法国需要一个“普京”,对他表示仰慕,如今则企图走中线,一方面批评普京的对乌军事行动,另一方面也继续批评北约东扩,并且反对接收乌克兰难民。似乎是反映着法国民意,当勒庞的支持度依然稳定之际,泽穆尔的民望在俄乌战争爆发后却呈现下行趋势。
在欧洲极右阵营的概念中,普京是欧洲传统价值的守护者典范,也能透过俄国政府的国家力量给予他们种种资源上和政治上的支持,可算是一个精神领袖型的人物,也有实际资源帮助欧洲极右团结起来。但如今,乌克兰枪声一响,普京马上就变成了“票房毒药”,若非如欧尔班般大权在握的政府领袖,或如宝德般根本没有可能执政的边缘人物,也不得不与之保持距离,破坏了为各国极右穿针引线的俄国要素。
与此同时,当俄乌议题,甚至是欧洲对俄关系议题,依然是欧洲各国政治焦点之时,极右政客的往绩无可避免会成为政治负累,而他们各自不同的政治转向,也在将构成不同极右政客之间的裂缝,使他们更难联合起来。
正如英国脱欧后的困难路途使各国极右由主张脱欧回到不同程度的亲欧立场一般,普京进军乌克兰的决定也一举打破了欧洲极右团结发挥影响力的可能,并撕裂了极右力量与俄罗斯政府多年来千丝万缕关系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