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俄比亚内战:大一统国家与联邦之间的矛盾|地理看世界

撰文: 叶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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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1月埃塞俄比亚联邦政府趁美国大选吸引全球目光之际发动的提格雷(Tigray)战争,至今尚未平息。埃塞虽有邻居旧敌厄立特里亚(Eritrea)的军事协作,却未能一如预期地迅速清扫当地的“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TPLF)势力。尽管埃塞军方被质疑已使出焚烧农地的“饥饿攻势”、联合国也指当地近35万人面临饥荒,可是TPLF近日却一度占据首府默克莱(Mekelle)以北的多个城市,惹来政府军频加空袭,可见战事并不会在一时三刻之间休止。

6月21日,因2018年与厄立特里亚达成和解而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总理艾哈迈德(Abiy Ahmed)举行上台以来的首次国会选举,也是该国16年来真正的多党选举。在提格雷战事未止、全国近四成选区都未能如期投票的背景下,艾哈迈德2019年统合TPLF外各族主要政党组成的繁荣党(Prosperity Party)将获大胜。

然而,即便在占全国选民人口41%、艾哈迈德所属的奥罗米亚州(Oromia),两大反对党都因领袖被捕而杯葛选举,因此虽然投票过程本身的公正性似乎未有被质疑,这场选举很明显难以为因提格雷人道灾难而名声扫地的艾哈迈德提供广受认定的执政合法性。

这次选举的核心争议,以至艾哈迈德不惜毁弃和平奖美名而发动的提格雷战争,其背后的根本矛盾依然是埃塞俄比亚对底应该是“埃塞民族的国家”,还是“不同种族的联邦”。而这个矛盾,却是生于埃塞俄比亚的地理困局。

亚的斯亚贝巴民众排队投票。(Getty)

一刀断开埃塞的东非裂谷

埃塞俄比亚处于东非裂谷(East Africa Rift)北端之上。此裂谷生于非洲板块的分裂过程,形成了从东北至西南断开埃塞全国的裂谷地貌,区隔了埃塞的两面高地,形成一个向西南延展、接近V字形的“埃塞俄比亚高地”,因其高度从海拔1,500米至4,500米不等,被称为“非洲屋顶”(Roof of Africa),也是埃塞最大宗出口商品咖啡的盛产地。

此地形将埃塞俄比亚断然割成两半,以西是大片山地和青尼罗河(Blue Nile,尼罗河开端支流之一),后者辗转流向低地进入苏丹;以东则山势急降,延展至索马里共和国边境,形成埃塞境内的索马里州,其中索马里人占人口99%以上,总人数堪比邻国索马里的非争议领土。

断开埃塞全国由东北至西南的东非裂谷。图中中央星号处为首都亚的斯亚贝巴。(MapHill)

如何沟通裂谷的两端一直是埃塞成为统一国家的重大挑战。因此,虽然埃塞今天国境之内历史上曾出现过政权,长期有到1974年下台、掌权751年的所罗门王朝存在,但其现代国土划定尚要至待孟尼利克二世(Menelik II,1889至1913年在位)于19世纪末东征西伐之后才形成今日面貌。

另一个种族大熔炉

孟尼利克二世属于今天埃塞第二大族安哈拉(Amhara),与提哈雷人同样来自埃塞北部山区。其“统一”全国的必要首务,就是要征服今天埃塞第一大族奥罗莫人(Oromo),占据其具战略优势的裂谷V形尖端一带高山。孟尼利克二世征战之间,对奥罗莫人进行了大型杀戳和奴役——埃塞到1942年才正式废除奴隶制度,其奴隶人数在20世纪初占其总人口六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不等。

孟尼利克二世的首都也建设在原由奥罗莫部落居住、海拔超过2,300米的温泉区(“Finfinne”,奥罗莫语中的温泉),并以安哈拉语的“新花”(Addis Ababa,“亚的斯亚贝巴”)作为其新称。亚的斯亚贝巴位于埃塞中部高山山腰,北上可接高山至提格雷州,西下可至苏丹边境,向东越过裂谷湖区可接上裂谷另一边高山,延展至东部索马里,可算是控制埃塞全境最为理想的权力中心位置。

种族问题从埃塞现代国家划定之初已然存在。由于地理上面的区隔,埃塞目前共有超过80个种族,说着90种语言,近三分之二人口是基督教徒,其余则多为穆斯林。奥罗莫族占全国人口三分之一,安哈拉族则接近三成,其余两大种族则为索马里族和提拉雷族,各占约6%。

至今,埃塞国内大部份贸易通道也是从各区通往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而非互相通行。北方的提拉雷人没有理由要走到东部的索马里州,东部的索马里人也没有理由去到西部伸展至苏丹边境的国土。因此,埃塞国内不少种族与边境外面另一国的同族人更为相似,而与国土另一边的同国人则感到陌生。全国的统一基本上只系于亚的斯亚贝巴从中央辐射到边缘各区的管控。

非洲板块分裂的示意图。(Wikimedia Commons)

所罗门后人传说 vs 多民族国家

在19世纪末的现代国家建立初期,埃塞就遇上了欧洲列强瓜分非洲的潮流。刚刚统一埃塞的孟尼利克二世此时率领着有不同种族成员组成的军队迎战意大利入侵者,并在埃塞北部提格雷州阿杜瓦(Adwa)大败意军,因而罕有地成为获欧洲承认独立地位的非洲国家。

此战奠定了孟尼利克二世的国家英雄地位,大大增加了其所属自称是所罗门王与示巴女王(Queen of Sheba)后裔的所罗门王朝统治埃塞各族的合法性,而此创始故事也成为了埃塞俄比亚国家和民族故事的一部份。

然而,到了20世纪60年代,这种埃塞俄比亚作为一个民族整体的论述逐渐受到质疑。当时活跃于学生运动的马克思主义者Walleligne Mekonnen就曾发表历史性的短文《有关埃塞俄比亚的民族问题》(On the Question of Nationalities in Ethiopia),直指“埃塞根本不是一个民族国家”,而是“由数十个有自己语言、穿着、历史、社会组织和地域实体的民族所组成”的国家,批评所罗门王朝的国家主义只是以其所属安哈拉文化语言为核心的“虚假埃塞民族主义”。

埃塞俄比亚的主要种族地域区分,以及其宗教分布。(Maps Ethiopia)

此等强调埃塞各族不同和权益的思潮,乘着1973年中东石油危机带来的经济冲击,终于在翌年推翻了所罗门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可是,取而代之的却是没有多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左翼草根军人组织“德尔格”(Derg),引爆17年的埃塞俄比亚内战。期间,各种“民族解放”军事力量成立与德尔格对战,当中较为主要的就有“厄立特里亚人民解放阵线”(EPLF)、“奥罗莫解放阵线”(OLF)和“提格雷人民解放阵线”(TPLF)。

随着苏联接近解体,德尔格失去外援。而TPLF联同安哈拉全国民主运动(ANDM)在1988年建立起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阵线(EPRDF),后来也得到不少其他组织的奥罗莫族人所组成的“奥罗莫人民民主组织”(OPDO)加入,最终在1991年推翻德尔格政权。ANDM后来更为名“安哈拉民主党”(ADP);OPDO更名为“奥罗莫民主党”(ODP)。其后,代表埃塞西南民族的南方埃塞俄比亚人民民主运动(SEPDM)也加入了EPRDF,使EPRDF此后成为代表各国大部份种族的最大政治势力。

种族联邦主义

正如今天艾哈迈德的繁荣党一般,虽然EPRDF有各族武装和政治势力参与,可是实际掌权的却是TPLF的提格雷人。内战结束后,从1991年至2012年,埃塞政权也牢牢紧握到TPLF前领袖、历任总统和总理的梅莱斯(Meles Zenawi)手中。

2006年的中非合作论坛上,梅莱斯曾与前中国国家主席胡锦涛见面。(Getty)

虽然提格雷人手握埃塞的政治和经济实力,可是其统治阶层的意识形态依然是埃塞是“不同民族的联邦”,而非“埃塞民族的国家”。梅莱斯上台后就创立了埃塞的“种族联邦主义”(Ethnic Federalism)宪政,将全国按种族分成九个区域,给予各地方势力在法律上的高度自治,甚至有无条件的独立权。梅莱斯执政的最后9年(以及接下来的7年),埃塞都在相对的和平中有每年双位数字的经济增长。

然而,不少人都批评这套制度加深了各族的自我认同,为国内不和埋下种子。在2005年的最后一次真正多党选举之中,主张“埃塞民族主义”的政党联盟“团结与民主联盟”(CUD)就几乎成功夺权,不过在选举结果争议之中被EPRDF政府强力压止,大举逮捕该盟政客,并免去其议员的法律豁免权。支持埃塞是“不同民族国家”这个理念的势力,手握军政经实权,将埃塞民族主义者强压下去。

2012年梅莱斯死后,提格雷人掌握联邦政府权力的事实开始惹来不同种族人民愈来愈多的不满。当中最具象征性的是2015年与2016年之间针对亚的斯亚贝斯首都扩充计划的奥罗莫人示威——亚的斯亚贝斯被奥罗莫州包围,扩充计划被视为属于另一个种族的政府对奥罗莫的权益侵吞。

从地图可见,埃塞俄比亚的主要干道皆是从各地向首都亚的斯亚贝巴集中,少有各区之间的干道。

伴随着城乡经济发展不均、与前一些年的天灾,此后埃塞全国示威不断,提格雷方面也知道其管治难以维持,最终其被指为“花瓶”的沃莱塔族(Wolayta)总理于2018年辞职,代表执政同盟EPRDF中奥罗莫族势力的艾哈迈德获选为领袖,并出任总理。

埃塞民族主义回朝

提格雷方面也许一度以为艾哈迈德会是另一个更为好看的“花瓶”。可是,他上台后却高举团结大旗,一方面以释放政治犯、倡导民主化等方式拉拢以往(支持埃塞民族主义)的反对党,另一方面则与提格雷人世仇厄立特里亚和解,并以政府力量逐步去除提格雷人对实权的把握。埃塞各地主张不同民族权益的势力也开始与政府发生冲突。

到2019年底,艾哈迈德以“繁荣党”之名取代EPRDF,后者的成员中除TPLF之外,都加入到繁荣党中。两者虽然也是国家实权集中的代表,但繁荣党所主张的却是艾哈迈德口中的“medemer”,即“同在一起”、“和解”的意思。“medemer”,在数十个不同种族必须生活在一起的埃塞来说,似乎是正当不过的理念。

艾哈迈德在6月16日出席拉票活动。(Getty)

然而,“medemer”一词说穿了其实就是从所罗门后人传说以来的“埃塞民族主义”化身——艾哈迈德想要的,就是各族人民放下自身的民族认同,转而拥抱埃塞民族的身份。

作为“种族联邦主义”源流的提格雷人,坐拥前朝留下的硬实力,当然是艾哈迈德埃塞民族主义道路的最重大阻碍。提格雷人一天在提格雷州拥兵自重,此民族主义大道一天也不能畅通埃塞全国。艾哈迈德与TPLF因为疫后选举延期争议引爆的战火,从一开始只是一个何时会发生,而非是否会发生的问题。

埃塞要面对的困难是,从历史上看,无论是埃塞民族主义者,还是种族联邦主义者,任何一方若以硬拳头将对方强压下去,都难以真正让对方接受主张中的埃塞俄比亚。以强力换得的默许与和平,往往是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