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抒情考古学” 从家书看一代文豪中国文物研究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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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哲学编按】新文学的一大特质,便是和传统文学、民间文化和西方文学之间的关系。本文节录自陈慧宁博士新著《艺术.文物.伦理——沈从文的博物文化之旅》,书中从中国新文学运动领军人物沈从文的家书和传世文本,看这位文坛巨匠晚年在文学艺术与文物基础之下,如何展开他的中国文物研究之旅,作者亦希望以这个案研究,建立一项对新文学发展特征的系统性理解。

沈从文(左)与妻子张兆和(右)

沈从文的物质文化史研究

沈从文于新中国成立之后,俨然成了一个文物研究专家。他由杂文物搜集考证而成的自然系统,作为一种知识结构博物学的出现,是奠基于文学艺术的培养。我们在《从文自传》中感受到自然风物对他的特别意义,进而微妙的体会到他‘感物’体验中有人类生活的痕迹,其构思的深化、情感的渗透和美术品形象孕育相互生发。因此知道他凡是遇到的人事物理,都可直接由‘感物’而获得审美体验。他对知识的渴求,在生活中强调‘美育代宗教’。这种知识的建构,作品结构的艺术形式既不是伪装,也非装饰。毫不夸张的说,沈从文物质文化的书写,与“讲雅淡,不讲鲜秾;讲写意,不讲形式;讲蕴蓄,不讲实描;讲神韵超远,不讲气象煊赫”的南宋画一样,赋予自然系统有意味的形式。

汪曾褀说沈从文具有“抒情气质”,并将他的文物事业称之为‘抒情考古学’。沈从文的抒情本质部份源于具备说故事的天赋,加上他接受同时代作家的影响,使他的抒情能量,在适当时机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西南联大教大一国文课时,沈从文的手里,是一本联大自编的《大一国文读本》,从鲁迅到废名,从冰心到徐志摩,一学年沈从文几乎讲了一部一九一九至一九四〇的中国现代文学──“语体文”的文学史。他有自己的眼光和角度,正如他会在课堂上,用他浓重的湘西口音诵读一段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教学生如何〈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或者从冰心的〈寄小读者〉讲起,下接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最后收稍在废名的《竹林的故事》,这些美文,没有不对“人间”有个“柔和的笑影”,少夸张和少愤激的特色。可以说,掌握沈从文的抒情特质,才能更好地了解他在川南区域将原生态的杂文物转变进自然系统,这种没有多少利害攸关的东西。

投入“感伤旅行书写”

我们通过阅读与博物事业的重要历史转折点,即有关沈从文于一九五一、一九五二年间下放到内江县,将进行土地改革期间的种种生活经历,而写给家人的书信文本,用一种‘接触’视角,强调沈从文作为主体处在他们与他人的关系之中,并被这种关系构成的方式引发了沈从文从事文物事业的种种契机。它探讨博物文化旅行者,根据的不是分离,而是共存、互动、连锁性的理解和实践。沈从文的书信则提供了丰富例证。这里将他在革命大学和内江写给家人的书信,当作投入新中国前沿感伤旅行书写的一个例证。

这个事实使得沈从文在五十年代初经历的事情变得重要,那就是追问发生在内江县旅行书写上的这些变化,虽然他是以一个土改成员,被安排在农村进行学习。在对这些名之为‘感伤旅行书写’的书信中,可以意识到,那些接待沈从文等来访者的村民们,是如何看待他们?他们如何并以何种形式阐释他们经历的历史进程?沈从文是如何与其他知识和他的博物发生互动?

沈从文寓居云南八年,留心到西南文物中一些艺术品的制作过程为历史和现代学人所忽略,其中主要是漆器,由此“对于西南文化某一面,我却有了些幻想,到假定,终于得证实的问题”。因而保留了新印象,得到新启发。沈从文书信的书写文本和精心绘制的线条图,而且这些图像还配有说明性的题注,这是我们理解沈从文‘抒情考古学’所彰显的探索态度,为我们进一步窥探他是如何透过一个文物搜集者的角度,以积知识、看形态的方式去鉴定散落在区域农村的破烂文物。

书目:《艺术.文物.伦理——沈从文的博物文化之旅》
作者:陈慧宁
出版社:万卷楼
出版日期:2022年5月

研究中国古代服饰屡有创见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是沈从文物质文化史研究的代表性成就,成为中国古代服饰这一专门领域的开创性著作。此书涵盖的时间始于中国文明发端,终于清代,横越整个民族文物发展史。二十多万字说明,四百多张图片,从商朝到清初,前后三千多年。涉及文物五花八门,如绘画、织品,服饰、玉器、丝绸、漆器、瓷器、纸张、金属加工等等,沈从文都要进行观摩、核实、比较、考证万种实物,他从而提出一种全新的材料的博物观。沈从文撰述多发明创见,言前人所未言。他对中国历史上不同时代、不同阶层服饰制度的发展、沿革,以及它和当时社会物质生活、意识形态的种种关联,做了广泛、深入的探讨,提出了诸多新问题、新见解。其所叙是服饰,但又不仅以服饰论之。从服饰这个载体,窥见中国历代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民俗、哲学和伦理等诸多风云变迁之轨迹。

沈从文文物工作始于一九四四年的历史博物馆,最初是担任博物馆讲解员。此后数年间,为丰富馆藏,由他经手收购了多种文物。沈从文注重选择具有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的物品,而不大看重名家。几年间,他还替多所大学文史、艺术院系代购教学用文物。

沈从文在日记中提到的为图案系助教提供牡丹花纹图案一事,是他为别人提供研究资料草目的最早文字记录。此后的三十多年,他为各方面不同需要而起草相关参考资料草目,次数估计以三位数计。现存《沈从文全集》第二十九卷中,专辟一章《文物研究资料草目》,选入沈从文开列的各类型资料草目,包括〈龙的图案在工艺美术上的应用〉、〈鸾鳯百种(有代表性)〉、〈关于玉的图录和文献资料〉等共十八篇,均未曾发表。

我们在〈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一文中,了解到沈从文如何透过“设计”,以漆奁与漆盒知识在搜集范围和图纹形制上,构建个人的博物认知。他将这些器物的生命形态,一个接一个地被它们纷繁纠缠的生活环境中抽离出来,重新编织进西南文化史为基础的工艺美术,自成一自然系统,从中可以窥看他文学艺术与文物的关系。

沈从文如博物学家般提取器物,不仅从其彼此的有机或生态关系中,而且从它们在其他民族的经济、历史、社会,符号系统的地位中。可以说他的民俗文物美术品知识与更为有价值的地方知识并存。

(资料图片)

化身历史博物馆讲解员

沈从文预言性提到,漆器和漆盒,马鞍及其他髹饰物,与石刻、编织物的多样性,会为勤劳的工艺史家找到足够从事多年的研究,正如它也会为不止一个设计者找到足够从事多年的制作一样。这些图式设计构成不同的策略,其目的是实现全部属于沈从文博物文化所共有的一项计划,即器物形制表现“古典传统与区域性风格的混和”。这更是一个关于“新的可见性场域得以全面构建”的问题。

沈从文对云南的印象是这里的乡村人民勤快、朴质,以及多数农民和水边渔民在穷困中挣扎的生活方式,是老中国人民共通的方式。因此他所做且被认为要做的是启动一项有待在西南文化这个最具体意义上的地方,实现为历史所忽略,亦未曾为现代学人注意过的东西,传递出这项事业的能量、刺激和启发。作为书写,这次寓居提供杂文物书写结构的范例,也将发现素陶收集可排成一新系统的理想,与如何构建这种系统的具体、实用的建议结合起来的知识。

固然,沈从文书信现今的可读性,是不断变化的智性机制的一个标志。知识构建意义的能力已经通过这种机制,成为审美模式考察的一个主题。他那精妙的文化间文本以及悲剧性的历史,往往表现为非对称的支配与从属关系。沈从文在这里调用的,不是一个固定在视觉中的自然系统,而是历史力量没有止境地扩张和收缩。在这方面,他的目光将永远对著各种力量的结合、动的能量创造对有生命的动植物世界的影响及这种和谐。显然,沈从文寻找的就是川江发现之物,而他发现的正是他寻找之物。

沈从文用温和的笔调写下的活动书信记录连续数页,足以让人再一次想起他的历史博物馆讲解员形象。川江风景若不是沈从文,它会被忽略得如同杳无人迹、无人拥有、无历史记载、无人占领,甚至就连人事种种都不在其中。沈从文描述地理环境和识别器物的活动,构成一种非社会性的叙事,尽管这种在场当然是有情本身一个始终如一和必不可少的方面,特别是农村这种在成长中的生命形式。各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而他都坚持并保留下来。作为一种文本构建,他的容物态度不在于湘西人固有的蛮劲,而在于耐烦和慈柔,抑或是谦虚的展示他自己。

【本文获万卷楼授权转载,标题为编辑撰写。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书籍简介︱新文学的一大特质,便是和传统文学、民间文化和西方文学之间的关系。钱锺书有“打通”之说,胡适的“寛容”,则打通中西学术面向的隔阂。本书从不同的角度切入探讨鲁迅、周作人、沈从文等与传统和文化的关系。大部份章节以沈从文晚年事业为题,在文学艺术与文物基础之下,探讨历史文物知识的形成与实践,志在观察沈从文作为文物专家的道德体系,如何以无限的“耐烦”,透过说故事的形式,凝聚历史长河的宏伟张力,带出憾动的生命情节,将艰深沉闷的考古文物资料散文化,赋予小说一般的灵动巧妙。除此之外,本书更关注于沈从文收藏家的个性,从实验性书写的〈文学清单〉试笔及林语堂为例,进一步了解沈从文如何对累积和无穷尽的文物资料,开展“潜在的无限性”,以此建立一项对新文学发展特征的系统性理解。

作者简介︱陈慧宁,香港新亚研究所文学博士。曾任香港树仁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现为马来西亚华社研究中心学术研究员。研究兴趣为现当代文学作家的区域文化交流,近年聚焦于沈从文物质文化方面的研究,著有《生命理论──沈从文文论探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