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纪念碑教我们的事|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德国柏林
我们的伤痛,是否可以任人随意解读?
假如说,浩劫影响的范围并没有牵扯到全国所有族群,而只是特别针对其中某一群体,会是什么情况?如果这是一种极具选择性的浩劫,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文:Keith Lowe(齐斯.洛韦) 译: 丁超 | 来自《25座二战纪念碑教我们的事》
如同格拉纳河畔奥拉杜小镇,大部分纪念战争浩劫的纪念碑都突显出战争的不可预测与滥杀:暴力无区别地夺走所有人命及一切。但是,犹太人遭遇的种族灭绝截然不同。本质上它不属于滥杀,而是针对特定人群对象,将他们从社区中挑出,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集结起来,以便有效地进行大规模的屠杀。某些地方有城镇被彻底铲平。而其他地方或许只有少数人遭殃——人数看来微不足道,使得犹太人以外的族群自认为并没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但别误会,大屠杀可是完全超乎寻常。整片欧陆上无数零星受害者此起彼落,足堪压倒所有严重的战争灾难──犹太大屠杀是真正的人类浩劫。
今天,对于这场典型的种族灭绝,世界各地盖了不少纪念碑,而其中最突出的一座或许是柏林市中心的“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Memorial to the Murdered Jews of Europe,亦称为纳粹大屠杀纪念碑〔Holocaust Memorial〕),要说这是本书中最大一座特意为专门目的建造的纪念碑,它当之无愧──它的总占地面积达一万九千平方公尺(约五千八百坪),是华盛顿的海军陆战队战争纪念碑的一百倍大,也比伦敦的轰炸机司令部纪念碑大了二十倍。就连美国的国家二战纪念馆也不及它的一半规模。
这座占地庞大的纪念碑并不是坐落在德国乡下某个不起眼的地方,它就矗立在柏林正中央,距离布兰登堡门(Brandenburg Gate) 步行不到两分钟。今日,它坐落的这块土地的市值已高达数亿欧元,但其历史价值或许更高。在二次大战期间,这地方四周围绕著办公大楼与纳粹德国中央各部会,战争、特别是大屠杀,都是在此地策划。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的地堡就在正下方。冷战期间,它介于共产东柏林与民主西柏林之间的无人地带——事实上,它在二十世纪末仍然空置的唯一原因,是柏林围墙曾直接贯穿其上。有数十年的时间,这里不仅地处柏林中心,也是国际事件的中心。
【相关文章|二战纪念碑教我们的事|希特拉地堡与恐怖地形图纪念馆】
它的意图并非全然真诚
牺牲这么广大又重要的一块土地来建纪念碑,显示德国为过去罪行赎罪的决心何其强烈,理应成为一切恢宏大度的典范——它表现出一种全国性的悔悟。但是,自它二○○五年五月首次揭幕以来,我一直认为这纪念碑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就像本书中提到的许多其他纪念碑一样,它的意图并非全然真诚。
欧洲被害犹太人纪念碑由美国建筑师彼得.艾森曼(Peter Eisenman)在一九九○年代末设计。现场安放了两千七百一十一块长方形水泥块,以网格形式散布开来。每一块水泥块的宽度与长度相等,但高度略为不同:边缘位置上的不到一公尺高,处于中间的则要高上许多,其中有些的高度将近五公尺。
艾森曼本人并没有赋予这些水泥块具体含义,只是说它们代表了一种非人性,这种非人性象征原有世界受到某种严苛体系强硬干预所导致的脱序情况。水泥块的数目没有任何意义,而水泥块本身也不代表任何事物。事实上,这整座纪念碑根本没有任何象征意义。
站在纪念碑边缘看过去,在长满长方形板块的辽阔广场上,光线与影子交互游移的效果十分赏心悦目,看来就像某种巨大完美的几何图案。很多人评论说,至少从外表看,这座纪念碑仿佛是一片竖满长方形墓碑的巨大墓园。艾森曼极力否认这是他的本意。为此,他故意不像墓地那样在任何一块水泥块上刻上名字或符号。不过,这也是我看到这座纪念碑时的第一直觉:看来柏林市中心的这个重要地点,已经变成了一座欧洲犹太人的巨大象征性墓园。
在里面很容易迷失方向
然而,当你走进纪念碑中,在长方板块间徘徊时,脑中会浮现另一种不同看法。随著倾斜的地面一路向下走,长方板块变得越来越高,你会淹没在一连串幽闭恐怖的水泥墙峡谷之中,只有远方的树木与建筑隐约可见。在里面很容易迷失方向;当你被四面八方、一模一样的水泥墙包围,会有种置身于迷宫中的错觉。你拐过其中一区,再拐过另一区,接著又是另一区,但它们看上去完全一样,很快你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每当我和其他人来到这里,我总是一下子就看不到他们了。有时,我们得花上半个小时,最后才在纪念碑的另一边找到对方。
迷宫里的回声让人害怕。那种枯涩感、幽闭恐惧,以及纪念碑里的昏暗光线,在在诱发我们共同记忆中的一些黑暗经验。但由于那段记忆在此地从未被明确描述出来,因此值得我们自我省思片刻:在欧洲战争期间,犹太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以及他们遭到种族灭绝一事最终是如何公诸于世。
犹太大屠杀不是在二次大战打到一半时才突然发生的。早在德国开始将犹太人的存在视为问题的那一刻起,便已是不言而喻;甚至在战争开打之前,纳粹就已经在区别犹太人,孤立他们,将他们赶出公众的视线。入侵波兰后,当德国发现自己控制了世界上最大的犹太人口时,“犹太问题”变得越发严重。为了更有效地隔离犹太人,德国强迫犹太人迁入集中隔离区。当时,很多人讨论要把他们从欧洲全部迁移到西伯利亚,或者马达加斯加。然而,现实上这全都不可能办到,于是只剩下唯一合乎逻辑、一劳永逸的办法:应该把犹太人统统杀掉。
第一次大规模屠杀发生在一九四一年进攻苏联后不久,纳粹在乌克兰中部一处名叫娘子谷(Babi Yar)的山沟,对来自邻近的基辅、大约三万三千名犹太人展开了持续两天的疯狂枪杀行动。相较之下,奥拉杜小镇的情况都显得微不足道。由于尸体实在太多,这些刽子手不得不炸开沟壑两侧,以便把他们全部掩埋。
隔年,纳粹党卫军特别行动队(SS death squads,德语Einsatzgruppen)在整个东欧杀害了超过一百万名犹太人,大部分是透过大规模枪决来执行。东欧各处峡谷与采石场堆满了尸体。广袤的田野和整片森林都成了大型墓地。最后,纳粹在波兰的特雷布林卡(Treblinka)、索比堡(Sobibor)、贝乌热茨(Belzec)和奥斯威辛等地设立专门的灭绝集中营,进行工业化屠杀。到战争结束时,他们已杀害了将近六百万犹太人,并导致数十万人流离失所。
(本文获出版社授权转载。原为《25座二战纪念碑教我们的事》第十九章)
书名|25座二战纪念碑教我们的事:我们是定义历史的人,还是历史的囚徒?
作者|Keith Lowe
译者|丁超
出版|八旗文化 (20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