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可否不要老|当时间经验与记忆全部失掉 才是真正的老无所依
【本文内容涉及《爸爸可否不要老》剧透,敬请留意】
《爸爸可否不要老》(The Father)尾声,无助的 Anthony 说要找妈妈。窗外风过,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意。看到这幕,落下泪来。那刻没有想到任何老人,却想到自己两岁多的孩子。他正是每天都要一扇一扇推开屋里所有门,到处找妈妈的年龄。对他而言,这个世界充满了太多令人不安的因素,未来则仍是一本空白之书。他当然需要他的妈妈,需要一个可以倚赖的安全感。现在,让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重回两岁的状态,无非是在宣判他辛苦储存了一世的经验、知识与记忆全部失效,他又变回一无所有且一无所知的孩童。了解人生的无意义,原来并不需要等到生命完结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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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从舞台走到大荧幕,布景及灯光上,仍带著舞台剧的痕迹——(几乎)全内景的拍摄方式,迷宫般的连通房,后景永远一束斜阳式强光。密闭空间加上梦境、记忆与现实的三重交织,一出普通家庭剧竟拍出了《闪灵》(The Shining)的惊悚感觉。都说成年人的生活不乏狗血剧情,谁知人到晚年,生活无可避免地滑向了恐怖片,其中还有无数个瞬间,要踩在像《爱》(Amour)中枕头谋杀那样的犯罪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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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变老,就是世界萎缩变小的过程。从最初去不了需要搭飞机抵达的地方,到去不了要坐很久车的地方,逐渐发展为只能在家附近活动,然后连楼也下不去,连睡衣也不必换,最后就连床也离不开了。多少人听著“等你好了,我们就去哪里哪里。”的“善意谎言”,再没走出过那个房间。原以为《爸爸》也同样是被困一层公寓中。没想圈住他的地方,比这还要小得多,小到只存在于他自己的脑内。整出戏就是一场意识流的呈现——绝对的主观/内部视角,虚构中的虚构。论身临其境,它比任何 3D 影像更震撼,也终于给了戏外观者——健康的人,一次与患病者角色对调的恐怖体验。
安东尼・鹤健士(Anthony Hopkins)2018年才二度做完《李尔王》(King Lear)。李尔是 King,同时也是 Father。从手握王权到被放逐荒野,从不可一世到最后变得神志不清,这被剥夺及失去控制的过程,与《爸爸》形成了一种互文关系(transtextuality)。虽然地位远不及莎士比亚笔下的 Lear,在伦敦这套公寓中,Anthony 也如 Lear 般强势、权威,工程师身份更象征了其原本做事的精准与控制力。还好导演没有将女儿的角色塑造成《李尔王》中 Goneril 或是 Regan 那样残忍无情,反而用几张莫名冷酷的男性脸孔反衬出女儿的情深义重。由此,《爸爸》不再是《李尔王》式的权力悲剧,它没有阴谋与斗争,没有美化或批判,有的只是无解的困境,它纯然描摹了人类共通的不幸——无论你是否有能力,有条件,有感情——女儿与父亲,亲人之间谁也不想折磨对方,折磨却成了最后唯一的结果。在疾病面前,不存在赢家。
《爸爸》以极简手法,高明地展现出:对于依靠线性时间建立记忆,再依靠记忆展开生活的人类而言,比起失掉金钱、身份甚至感情,时间与记忆被打碎,才是真的“老无所依”。它短小精悍的篇幅,回旋交错的叙事,颇有小说家艾丽斯・孟若(Alice Munro)的风格。同样是描绘认知障碍症,在孟若的小说《熊从山那边来》(The Bear Came Over the Mountain,曾于2006年被改编为电影) 中,上一幕还在青年时代求婚的场景,一转眼,她淡金色的头发已变成白色。看完《爸爸》才明白,这样的快速跳转不是文学手法,也非蒙太奇,而是老年患病者被迫承受的“真实”。所以没有必要去重组《爸爸》的线性逻辑,询问真的发生了什么,没发生什么。不论经历为何,所有苦涩的,快乐的,遗憾的记忆,最后都会被扭曲,直至被擦掉。大脑重回初生时的空白状态。人在泪水中开始,也在泪水中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