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语言学家》:为何我们对臭味的形容词总是比香味多?
在教导我们如何从选单阅读出餐厅的自我定位之后,《餐桌上的语言学家:从选单看全球饮食文化史》作者任韶堂(Dan Jurafsky)继续以语言学家的专业,从英文网站到古老的广东话,研究人类品评食物、饮品好坏时所用的词语。他观察到一个现象:好评的语言往往空泛而重复、单调,但劣评的词语却极为具体、变化万千。
本文出自书中第七章〈情色、药瘾以及寿司卷〉。
本书第一章 〈如何读选单〉——《餐桌上的语言学家》:华丽词藻是高阶餐厅之为“高阶”的指标
如果在旧金山街头询问路人,他们最喜爱哪家店贩售的炸玉米卷(taqueria),你会获得非常多的回馈。我喜欢密逊区 La Taqueria 餐厅的猪肉丝(carnitas)口味,而我的朋友卡文则对二十四街 Taqueria Vallarta 的沙威玛烤肉(al pastor)念念不忘。同样的,旧金山人对港式点心也各有所好,而自1880年起,每到傍晚,摊贩各自推着大桶辣鸡肉玉米粽沿街叫卖成为旧金山闻名的街景,人们也对玉米粽各持己见。(当然,有些餐点根本不需再询问任何人的意见──吃烤鸭最棒的地点当然是日落大道上的祥兴,不过千万别跟其他人说,排队的人够多了。)
这种现象并非仅发生在旧金山。如今只要上网查关于餐厅、葡萄酒、啤酒、书、电影或牙线品牌,也不免得浏览一番无数网民留下的各种评论。美国就是一个由不同言论观点的人民组成的国家。或许我们拥有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在1835年的《民主在美国》(Democracy in America)中所预测的美国人特质,他曾指出,在美国“公众意见会因人民对极小事物有数千种细微差异而分歧。”
延伸阅读——托克维尔:大革命未必催生新制度
而互联网上的餐厅评论则是群众的智慧,如今俨然是众人皆知、发掘新餐厅的途径。举以下在 Yelp 上某间餐厅的正面评论(获满分五分)为例(以匿名形式摘录) :
我超爱这里!!!新鲜、简洁、优质又传统的小型寿司店⋯⋯每道餐点的制作都能感受到厨师的用心⋯⋯厨师对于自己的作品相当自豪⋯⋯点的任何一道菜都非常美味!!!
再来看看负面评论(五分只获得一分):
服务生若非新人,那就是服务非常糟⋯⋯我们等了十分钟她才注意到我们⋯⋯点完开胃菜后竟然得等上四十五分钟──四、十、五分钟!甜点则是又等了四十五分钟,最后我们甚至得自己去找服务生要帐单⋯⋯他看都没看我们,甚至不等我们回应便大步走开⋯⋯巧克力舒芙蕾令人失望⋯⋯绝对不会再来这家店。
身为食客,我们会利用这些评论来决定前往哪家餐厅用餐(前面所谈的第二间就算了吧)、买哪一本新书或看哪一部电影。然而身为语言学家,我们会用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些评论以有助于了解人性。这些评论显示,人类会以武断且直率的方式表达,而字里行间的比喻、情绪和感性,正是用来了解人类心理学的重要线索。
在一系列的研究过程中,同事和我采用了计算语言学(computational linguistics)技术来分析这些互联网评论。卡内基梅隆大学的维克多.查胡奴(Victor Chahuneau)、诺亚.史密斯(Noah Smith)和布莱恩.路里居(Bryan Routledge),以及曾一起研究本书〈第一章〉的同事 ,我们合力调查了 Yelp 网站上,人们在2005年至2011年期间,对位于七座城市(旧金山、纽约、芝加哥、波士顿、洛杉矶、费城、华盛顿)里的餐厅所留下的印象,共计一百万笔评论,而这些城市和餐厅,与研究〈选单〉时的样本一样。在电脑科学家朱利安.麦可奥里(Julian McAuley)和朱尔.赖斯柯维克(Jure Leskovec)的协助下 ,我得以目睹论坛网站 BeerAdvocate 上,数千名网友于2003年至2011年间,对于其所喝过的啤酒,所留下的五百万笔评论。
稍后我们将得知,人们在评论闻起来很臭的啤酒、失望至极的服务或是绝佳美味的餐点时,正是足以了解人类语言普及化(如人类偏好乐观主义和正向情绪,以及很难找出确切字眼描述气味等)、日常生活中所用的比喻(如为什么用药瘾指称某些食物,色欲却暗指其他事物),以及人类易受创的日常生活面向的关键线索。
我们就从简单的问题着手:最容易联想到正面或负面评论的字汇有哪些?要找出答案,我们必须计算某字汇出现在正面而非负面评论中的频率(以此类推,找出最常出现在负面而非正面评论中的字汇) 。
正面评论(不论是餐厅或啤酒)一般来说,都会与所谓“正向感情词语”(positive emotional words)或是“正向情绪词语”(positive sentiment words)有关,如下列词语:
love, delicious, best, amazing, great, favorite, perfect, excellent, awesome, wonderful, fantastic, incredible(爱、美味、超棒、惊人的、好的、最喜欢、完美、太好了、绝佳、美好、极佳、难以置信)
负面评论(以下简称负评)多使用“负面感情词语”或“负面情绪词语”:
horrible, bad, worst, terrible, awful, disgusting, bland, gross, mediocre, tasteless, sucks, nasty, dirty, inedible, yuck, stale(可怕、不好、最糟、糟糕、差劲、恶心、乏味、作恶、普通、毫无特色、烂、乱、脏、难以入口、讨厌、不新鲜)
可怕(horrible)或糟糕(terrible)这类词语多指令人感到恐惧或觉得糟糕,反观美好(awesome)或极佳(wonderful)则是指令人敬佩,或是感受很好之意。然而,人类天性易于夸大其词,所以随着时间过去,即便实际经验并不觉得可怕或是感到不可思议,也会使用这些词汇。
如此一来,便产生我们所谓的“语意虚化”现象,比如 awe 的本意(产生敬畏之意)在 awesome 之下淡化。所谓语意虚化正是这类情绪性或感性字词被普及化,love这个动词亦可见虚化现象。语言学家兼辞典编纂者爱琳.麦肯(Erin McKean)曾指出 ,1800年代晚期以来,love 一词从原先充满浪漫情意的核心概念,被年轻女性普遍用来讨论自己与喜爱之物,如饮食之间的关系。1915年,露西.蒙德.蒙哥马利(L.M. Mongomery)的《安妮的爱情》(Anne of the Island)中,一名年纪较长的女性曾抱怨,年轻女孩夸大使用“爱”这个字来描述食物的情节:
现在的女孩谈吐相当华而不实,根本没人知道她们到底想表达什么。我年轻时才不会这样。那时的女孩不会说爱防风草根,一如她爱母亲或崇爱救世者的口吻谈及这些事。
语意虚化亦能解释酱料(sauce)或莎莎酱(salsa)这类从原本加盐、咸的(salted)一字出现变革的原因,但是现在谈这个进度太超前。目前对于评论仍有许多待了解的部分。
首先,从负评开始。下方说明是摘录自 BeerAdvocate 网站上某笔语意强烈的负评,看看用了哪些特别或新颖的字汇来形容厌恶的感觉:苏打水般(sodalike)、金属的味道(metallic)、像湿掉的狗一样臭(wet dog)、如白开水一般(water)、人工碳酸化(force-carbonated)、微薄的(razor thin):
这杯清澈的琥珀色饮料一入口,像苏打水,但那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从外观看来非常像苏打水,甜味香气如同很腻的糖渍杏桃,微微带点金属气味的麦香;味道尝起来有狗臭味,甚至带有人工杏桃的味道。糟糕、糟透了、差到不行。喝进嘴里没什么感觉,就只是灌了很多二氧化碳的普通开水而已。这能喝吗?去问问我家厨房水槽!
同事和我不加思索的挑出评论中的正面和负面词汇。网友对于不喜欢的啤酒一般都会以“像白开水”或“淡而无味”(bland)来表达,他们倾向于使用不同负面词汇来描述感觉,以表示这款饮品有多“差”,例如闻起来或尝起来很糟(乏味〔corny〕、臭〔skunky〕、有金属味〔metallic〕、不新鲜〔stale〕、有化学味〔chemical〕)、外观看起来很差(像尿〔piss〕、太黄〔yellow〕、令人想吐的〔disgusting〕、单调〔colorless〕、倒胃口的〔skanky〕)、或是口感不好(太淡〔thin〕、单调〔flat〕、泡泡太多〔fizzy〕、二氧化碳过多〔overcarbonated〕)等。
与之相比,若是喜欢的啤酒,不论是评估其口感、香气、感觉或外观,网友会以本章一开始提到的模糊正向词汇加以叙述──惊人的、完美、美好、极佳、太好了、难以置信、好的。
在许多语言和词汇上,通常描述负面观点的形容词会比正向观点的还多 ,这种现象称为“负面分化”(negative differentiation)。人类在负面感受或情境上会出现极大的差异,因此需要不同词汇来区别;反之在快乐或好的情境下,人类感受较类似,仅需少数几个词就够了。
负面分化会出现在各个层面上,举例来说,各种语言在描述痛苦而非快乐时会有较多形容词。与喜欢的人相比,我们会用更多词汇来描述不喜欢的人 。人们会用类似的语汇来形容面容姣好的人,但若是长相较差的人,反而会用更多不同的词汇来描述。负面叙述普遍比正面叙述还多的情况,在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中可见鲜明的描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其不幸。”
延伸阅读——托尔斯泰:何谓艺术?不是要带来愉悦 而要感染听者体验同样情感
嗅觉的相关词汇特别容易出现负面倾向,以英语来说,食物好吃,可用 delicious 形容,或是好看的事物,可用 beautiful,却没有其他常用的正向词汇形容闻起来很香(smell good)。语言上能运用嗅觉词汇一般来说较少 ,形容味觉(比如甜或咸)或是象征物(例如野味、麝香味、臭或金属味)的反而较多。
有些语言会有较多嗅觉方面的词汇 ,例如洁娜的母语广东话。广东话和英语不同,常见以普遍的词语来形容闻起来不错,也就是“香”,译成英语为“香气”(fragrant)之意。“香气”在英语中相对罕见且诗意,但广东话平日所说的“香”,其实是描述对于正在烹调的食物有多喜欢的说法,是常见的描述词语,而“香”(heung)正是香港(Heung Gong,“香港”字面上的意思是“香之港”)这个词的前半部。
广东话有特别多描述味道难闻的词汇,例如以下:
馊(suk1):米饭或豆腐放太久后,孳生细菌的酸臭味。
胺(ngaat3):尿液的阿摩尼亚气味、氨水味。
膉(yik1):油或花生出现油耗味或铁锈味。
䉺(hong2):谷物(未烹煮过的米、面粉或饼干)腐败产生的酸臭味。
腥(seng1):鱼腥味、血味。
臊(sou1):麝香味、羊膻味、野膻味、体臭。
㶶(lou3):轮胎过热或头发烧焦的味道。
请留意每个拼音旁的数字。广东话有六种音调,有些语调上扬,有的往下,且每个字根据不同音调而有不同意涵。因此这个语言之丰富,不仅止于具备各种不同表达“臭”的词汇。
前述列出的几个字亦出现在中国其他方言,有些字甚至已非常古老。西元前三世纪,在某本中国百科全书里曾收录一篇关于烹饪的文章(研究中国饮食的学者扶霞.邓洛普〔Fuchsia Dunlop〕指称,该文章“可能是全世界现存最古老的饮馔著作”) ,文中曾提到,西元前十六世纪名厨伊尹(Yi Yin)曾详述如何消除腥味和臊味。
可惜的是,这类用来描述气味、富含深意的古老字词,如今在广东话却逐渐消失。研究指出,说广东话的年轻人所知道的词汇量,远比老一辈的人少,由于被过度保护,因此失去许多机会体会如语言学家席拉瑞奥.德苏萨(Hilario de Sousa)所言,“祖先那一辈才能感受的文词多元性”。
许多语言少见词汇形容气味或许是近几年的现象,可能起因于都市化(保留下来的词汇通常在城市之外的地区较常使用)、过时和遗传(人类身上原本感知特殊气味的几种基因编码已经失能 ,这可能与灵长类三色视觉〔tricolor〕发展相关),或是与各人对嗅觉的感知不同。比如说,基因组成不同会使每个人对白苏维翁酒(sauvignon blanc)的草根香有不同感觉 ,特别是叶醇(cis-3-hexen-ol)的味道。而能从尿液中闻到芦笋特有的硫磺味 ,这也同样与人体基因组成有关;根据最近一项实验指出,有百分之八的人不会在吃完芦笋后产生带有味道的尿液,而百分之六的人则是根本闻不到。(我太太是生物学家,当她看完那篇文章后,立刻煮了一大盘芦笋直接进行实验。)由于每个人闻到不同气味的能力不一,这可能也是单一语言难以顺利发展出气味相关词汇的原因。
气味难闻所引起的语言分化其实正是“负面偏差”(negativity bias)的一个面向,亦即人类本来在感知负面情境上易有偏差的概念 。本章一开始的负评便是一例,要深入了解这部分,需要调查负面的情绪词汇如可怕的(horrible)、糟糕的(terrible)、吓人的(awful)和令人作呕的(nasty)等字,并研究其背后的发展渊源;没错,正是这些字背后的故事。
《餐桌上的语言学家:从选单看全球饮食文化史(改)》
作者|任韶堂 Dan Jurafsky
译者|游卉庭
出版社|麦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8月
【本书内容获“麦田出版”授权转载。】
_________________
下载《香港01》App ,按“+”号加入《哲学》抢先看文章: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