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山的医馆・柏拉图的药房:难分真与假的德希达
作者|梁敬皓
近日从新闻看到慈云山有所医馆竟在店外挂出“制裁美国特朗普蓬奥禁止到本医馆诊症”的横额,大概叫不少人好奇。根据报导,虽然在店外挂上“制裁特朗普”的横额,医馆老板及负责人接受传媒访问时说自己“唔系唔钟意美国”(不是不喜欢美国)。被记者问及去年开始的反修例示威,医馆东主认为特区政府和反修例示威者“两边都有错”。在访问期间,医馆老板亦多次提到对政府以至特首的不满,不过又称“政治嘅嘢我唔系太知”(政治的东西我不是很懂)。而虽说“政治嘅嘢我唔系太知”,医馆老板却称自己会坚持一个“非黄非蓝”的政治立场。看到医馆东主“非黄非蓝”—— 甚至可说是近乎“既黄亦蓝”—— 的政治立场,令我不禁想起当代法国解构主义大师雅克・德希达 (Jacques Derrida,1930–2004)1968年面世的经典文章《柏拉图的医馆》—— 或者正确点来译,《柏拉图的药房》(法译 La pharmacie de Platon;英译 Plato’s Pharmacy)。
某程度上,德希达的这篇经典文章可说是对柏拉图对话录《斐特勒斯篇》(法译 Phèdre;英译 Phaedrus)的一种诠释。德希达指出,柏拉图于《斐特勒斯篇》中将“书写”比喻作一种对人类同时既有益亦有害的“药物”(pharmakon):书写对人有益之处在于它能记下人不能完全记起的事物;但另一方面,当人倚赖书写去记下事物的时候,同时亦会削弱了自己的记忆能力。据德希达说,“药物”(pharmakon)一词在古希腊文中有两重意义:既是“解药”,亦是“毒药”。而书写就是对人记忆力的一种“解药”(人能凭书写去助其记忆),同时也是一种“毒药”(倚赖书写去记下事物亦会毒害其记忆)。
“药物”是德希达提出哲理思想时不能避免遇到的“诘难”(aporia)的一个典范。根据德希达学说,诘难就是一种具备“药物”和“书写”般带有自我矛盾特征的思想结构。简单点说,德希达所谓的解构主义就是一种具备这双重矛盾特征的思辩模式:“解构”(déconstruction)既是一种“解拆”和“破坏”(destruction),与此同时亦是一种“建构”(construction)。德希达在著作中解构的诘难当然不只药物和书写,01哲学早前介绍过的“礼物”和“踪迹”(trace)都是其中著名的例子。但在德希达诸作品中,“柏拉图的药物”可说是有一个不可取代的独特地位: 因为按照德希达所说,柏拉图对书写作的“药物”比喻就正正是西方哲学所有诘难和矛盾格构的一个思想源头。而德希达的门生,最近离世的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1952–2020),后期关于“药理学”(Pharmacologie)的著作亦可说把其老师的解构见解更加系统化及应用于更多不同的范畴。近期因疫情和政局受人注目的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虽然不是德希达的学生,但其政治哲学的不少概念,例如被日常化的“例外状态”(一个同时既“非常”亦“正常”的生活状况)和绝对“主权”(一个同时既倚靠法律系统执政但又处于法律体系以外的政体),都带点德希达式诘难的双重矛盾特征。
虽然2020年因为疫情和政局而同时实施禁蒙面法及在公众地方强制戴口罩的香港算不上是一个德希达式的“诘难”,但或者不少香港市民在沉重的社会气氛下都展现出一点点诘难式解构思维:慈云山的医馆老板或可算是一个表表者。医馆老板在接受传媒访问时,称想香港人“理性啲”(理性一些),但又同时坦言自己明知挂横额去禁止美国政要到其医馆诊症并无实际理性作用,而纯粹是为了吸引传媒采访去让他有发声的机会:医馆东主“无用”但亦同时“有用”的去挂横额一举,就好比一个德希达式诘难。究竟挂横额一举是“真蓝”还是曲线地“扮蓝”,医馆老板是“真心胶”、“假胶”、还是香港卧虎藏龙的解构哲学大师,我们或许无从探究。但从他犹如诘难式的挂横额举动,或者我们可领悟到的不是什么高瞻远瞩的政治观点,而是一种面对逆境与困局的态度。
如网民谚语所言:“认真你就输了。”我们不能纯粹用传统单向逻辑思维去分析和理解医馆老板去挂横额背后的理念和动机。正如活在这个充满著矛盾与诘难的世代,我们不能单凭认真理性思考去应对世事万般变迁。德希达的解构哲学正正是要指出,人在思考和处世时总会遇到这些难分真与假(indécidable;英译 undecidable)的“诘难”。而这些诘难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pharmakon)可以化解到;所谓“解药”,其实都只是“毒药”的另一面。每个难题的答案往往都只是另一难题的开端;然而,每个新难题亦同时会为世界带来新答案、新解药和新转机的希望。
【来稿不代表01哲学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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