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与摩托车维修的艺术》:一段灵魂追寻与纯粹理性思辨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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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与摩托车维修的艺术》(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是美国作家、哲学家罗伯・波西格(Robert M. Pirsig)所著的哲学小说。这本书曾被过百间出版社拒诸门外,但推出后却成了畅销全球数十年的传奇作品。书中波西格以一种虚构自传的形式,透过描写自己与儿子的摩托车长途之旅,阐述一套糅合亚里士多德等古希腊思想与东亚哲学的质的形上学(Metaphysics of Quality)。
本文是东华大学华文系教授吴明益为本书所撰的推荐序,原题为〈骑入心智深山〉。

作者|吴明益

念硕士班的时候,曾上过一门课叫作“明代禅典”,授课的郑琳教授只选了一位禅师的著作做为整个学期的研读,就是憨山德清的《憨山老人梦游集》。由于只有我一个人选课,每堂课就是我说一段,老师说一段。憨山老人最被称道的是“禅诗”,期末报告我便写了关于“禅诗”里的文学表述,简单地说,也就是禅诗的修辞学。

禅诗里最常出现的譬喻之一,就是“水”、“月”的关系。比方说“月本无尘,水自清洁;从何处洗,求之不得。月堕水中,水涵月影。可惜观者,热梦未醒。”读诗的人通常会试著去解释“月”象征什么?“水”又象征什么?诗中的这种比附又意谓著什么?另一种更令我著迷的叙事是,比喻消失了,诗中只呈现了某种景象。比方说“一片寒心雪夜,数声破梦霜钟。炉内香销宿火,窗前月上孤峰。”禅宗认为文字不可靠,因而不采直说,而用“比”、“兴”。只是当时年轻的我迷惑得很,靠修辞学就能“接近”真理吗?

罗伯・波西格这本上个世纪七○年代的畅销书《禅与摩托车维修的艺术》在台湾并非第一次出版,早在九○年代就已译出一个名为《万里任禅游》的版本,当时也正是台湾书市大量出版禅学相关书籍的尾声。高中时代的我阅读了类似铃木大拙与诸多禅门公案的书,因此对这样一本书产生了兴趣。彼时“禅”这个字在科技发展起飞的台湾社会,似乎仍带著某种呼唤与诱惑的力量,仿佛在暗示著那个社会底下潜藏的迷惘情绪。

延伸阅读——铃木大拙:现代主义佛学 将襌学引介到西方的大师

多年后已不再年轻的我再次阅读到《禅与摩托车维修的艺术》的新译本,我不再把它当成一本禅学延伸书籍,而是一部以“实践”去试图“思维”真理的书。而那个接近真理的管道,波西格用的是摩托车,以及摩托车所展开的旅程。

书中大致上有两个主要的叙事架构,一个是作者和十一岁儿子克理斯及友人共同骑摩托车十七天跨越半个美国的经验;一个是在旅程中穿插回忆、梦境、旁观的叙事笔法,所回溯的“斐卓斯”(其中很大一部分算是作者年轻时的化身)的思维与经历。但还有另一个我认为也可以把它区分开来的潜叙事,就是以摩托车的维修技术来比附各种哲学与科学观的段落。

回到成书的时代,那正是美国成为世界强权,科技至上主义强势,但“垮世代”的嬉皮文化也蔚为风潮,神秘主义甚具魅惑力量的时代。作者在多年后的后记提到,他认为“承载文化的书会挑战文化价值观,而且在文化因应挑战而变迁时经常如此。承载文化的书未必是优质书。《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称不上是文学杰作,却是一本能承载文化的书。”波西格是个诚实的作者,他认为自己的书,就是一部承载文化之书。这部被认为充满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智慧的书能风行,不妨视为是彼时之川,映出了彼时美国文化的心灵之月。

延伸阅读——布洛斯:垮世代中的裸体午餐

这本书第一次来到台湾,已经距原著出版二十年了,而当时也正是台湾社会面临传统价值观与科学价值观冲击的时刻,彼岸之月,正好映照在此岸之川上,机缘具足。然而,此刻呢?

书中三个层次的叙事,恰好提供给读者三种不同的阅读经验。在与克理斯的旅程记述里,我们读到亲情、友情间的付出与矛盾,长途旅行莫可奈何的冲突,以及美景诗意的呈现(这部分在后记出现了极大的张力)。而“斐卓斯”的段落,作者显然想以《斐卓斯篇》(Phaedrus)为隐喻,来重现年轻时让作者几近分裂的灵魂追寻与纯粹理性思辨:那辩论的两造有时是斐卓斯与体制,有时是斐卓斯与斐卓斯自己,而用以跨越这两者的,意外地是“摩托车的维修技术”。由于作者曾担任过撰写使用手册的工作,在遇到摩托车故障相关意外时,微妙地把化油器、齿轮比、活塞、火星塞、进气、旋螺丝等等零件与维修动作,转化成诠释“理性”、“科学”、“先验”、“经验”、“质素”、“道与禅”这些科学与哲学语汇交错的段落,把看似“无聊”的哲学思辨化为迷人的文学语汇。

延伸阅读——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大师,在差异的视野之间求视域融合

而“摩托车”这个“诠释之桥”,我以为正好是在此刻台湾重译之后,最有意义、也最可能引起读者回响的内容。

为了让这个意象“在地化”,且让我花些篇幅举个例子。一回我在与研究生进行读书会时,一位在制度上是我的学生,在交谊上是朋友的参与者黄同弘,谈到甘耀明《丧礼上的故事》里一篇短篇小说〈野狼、海王子与乌贼群〉。小说本事一句话就可以讲完:一位十六岁少女无照载了弟妹,骑车到台中省立医院寻找病重的父亲。

少女的父亲是“伟大的伐竹工人”,对她而言就像卡通里的“海王子”般英勇。不过这是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少女第一次坐“欧多拜”旅行,就是父亲为了补偿她错过的小学毕业旅行,夜半载她到圆山动物园看林旺。父亲后来罹癌,为了不让家中最贵重的机车坏掉,少女得每天发动机车,因而熟悉了机车的操作。在她国中毕业后,常偷偷骑车到离家五公里外的工厂上班贴补家用。十六岁那年中秋,病重的父亲原应返家过节,却一直没有回来。少女于是骑上野狼,展开一场告别青春仪式的长征。少女当然得遇到种种险难:包括机车没油,遇到坏人、迷途等等,小说最终画面是为了掩护无照骑车的少女进入市区,一位名叫阿财的人和朋友开著铁牛车,把姊弟骑的野狼团团围住,终于让他们避过警察,见到父亲。

当时同弘以自己父亲的经验,提到七○年代一台“欧多拜”的价值超过一万台斤的稻谷。如果把“粟仔”视为文学意象,它指涉了“农村劳动的血汗与病苦,也隐喻了在城乡不等价交换中,被强迫贬值的身体与青春”。而我则提到那个时代,拥有一台机车或许就象征著成年礼,或者对文明机械的驾驭。后者正是整个时代的希望:机械文明曾经承诺给我们可以驾驭,而不减损灵魂存在价值的美好未来。然而真是如此吗?

在美国,摩托车很早就成为旅行工具的象征,而在台湾,直到八○年代摩托车都仍是重要的生财工具,九○年代后才逐渐成为具成年象征意味的旅行工具。同一辆摩托车在美国与此地,意味著不同的“先验知识”,呼唤了我们对摩托车经验的记忆,改变了骑车者的“质素”。于是,我们发现这本书的跨文化心灵经验。“大道绝同,任向西东。石火莫及,电光罔通。”这是禅师们早已开示过的,不是吗?

延伸阅读——海德格:为什么要有东西存在,而不是空无一物?

这本书实践了海德格那著名的说法:我们认识榔头的方式不是盯著它看,而是拿起来用。波西格的文笔优美,且把哲学化为行动,将这趟成长、探险、硬派旅行的记忆,写成一部骑出“心智深山”之书,引导你看见的是陷入苦思人生的绝望泥淖,而非肤浅的心灵励志。你可以把它当成抒情散文、哲学启示、旅行文学⋯⋯而更重要的是,试著以你的方式,骑入自己的“心智深山”,彼处古道或被封闭,新路偶会展开,但人生值得这么一遭。

《禅与摩托车维修的艺术(45周年纪念版)》

作者|罗伯・波西格(Robert M. Pirsig)

译者|宋瑛堂

出版社|天下杂志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5月

【本文获“天下杂志出版”授权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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