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经济学批判没用了?批判布希亚的《生产之镜》|方川明
作者|方川明
简介
众所周知,尚.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的思想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早期,他尝试糅合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和当时盛行的符号学,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主义现象;中期,布氏回头审视自己早前依赖的理论框架和分析工具,批判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符号学、昂希.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日常生活批判、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理论;晚期,这位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发觉无法抵抗纷乱繁杂、无所不在的各种拟象,只能在现代媒介形塑的超真实(hyperreality)中默默旁观。本文针对布希亚中期的理论专书《生产之镜》(The Mirror of Production,1973,下称《生》)。此书极为重要,布氏透过它正式与马派批判理论告别,转向晚期的理论兴趣。《生》的结论是:马派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但没有击中资本主义系统的要害,它还是资本主义逻辑的产物之一;故此以它作批判重心的马派,暗底地滋养了资本主义却不自知(补:难怪布希亚后来在《论诱惑》(Seduction)中更进一步,大力评击马派的哲学核心——辩证法)。由于布希亚的批评实在叫笔者震惊,所以我会先总结布氏的论点,继而尝试逐点反驳(其中也有些认同处),以捍卫马派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合理性。
布希亚的论点
一)马克思的“商品二重性”批判很有问题。在《资本论》卷一中,马克思考究商品交换的起源,划分了“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并引伸出相应的“具体的劳动力”与“抽象的劳动力”来揭露“商品拜物教”(令人迷惑的、形上学般的商品二重特性)一直掩蔽的商品价值的真相。原来一切归根于商品原来的“使用价值”被市场逻辑压抑,并加诸以人类的“抽象劳动力”为单位的计算量;商品方可在同一结算单位中,彼此互相交易。然则,布希亚认为事实恰巧相反,是“交换价值”产生了“使用价值”。据此,马克思是(不自觉地)以资本主义制度的生产逻辑回望前资本主义时代。所谓“原来”的“使用价值”,本质上是资本主义的交换逻辑所衍生的幻觉,是回溯性思维构成的结果。换言之,根本没有实在意义上的使用价值,它是交换逻辑(消费主义)塑造出来的东西,达成“剌激消费”的效果。商品交换逻辑的运作原则等同于能指(signifier)运作的原则:符号世界的能指总给人一种印象,好像它能够直达所指(signified)。事实上,所指只是构成指涉意向的幻象,能指只能连结另一能指;能指为了抵达所指,只好不断地延伸下去,形成无日无之的能指链。同样地,商品交换逻辑透过树立“使用价值——具体的劳动力”的结构性幻影,得以无限扩张、不断生产,形成庞杂的商品网络。
二)劳动生产与人“类”本质的问题。恍如“使用价值——具体的劳动力”,布希亚认为马克思主张的“劳动是人类的类本质”及“人类把自己与动物分际,并定义自己为劳动者”等,仍然是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衍生物。据此,马派理论只是一面镜子,把生产逻辑投射至古代社会中去。于是,布氏糅合他心仪的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和社会学家牟斯(Marcel Mauss)二人的理论,认为前资本主义社会的交易逻辑是耗费,也就是毫无意义的“没有逻辑”。如果我们理解的交换是一对一的,并且祈求施予会有后续的意义承接,这种属于现代社会的生产逻辑,并非古代社会所追求的。布氏又认为“劳动者”、“劳动的类本质”等想像,是承自宗教形上学、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的人本理论及启蒙运动等的精神残渣,这些想像充其量是人类为了自我满足的夸大妄想。然后,布氏十足地模仿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及霍克凯默(Max Horkheimer)《启蒙辩证法》的口吻,认为启蒙只是以人本主义取代宗教形上学,它建立在宰制自然、追求技术化的新蒙昧主义之上。
费尔巴哈:宗教这种异化形式可以取消 神性的内容可以政治来实现
三)结论:说到底,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是资本主义逻辑的一部分。事实上,它是资本主义逻辑自我分裂的辩证操作:资本主义作为“正题”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反题”彼此交缠,为它们同样膜拜的“生产”提供赖以运作的空间。故此,“生产”才是需要批判的对象;在第一点提到的商品生产过程,它不过是“生产”逻辑的其中一种面向。
最后布希亚声称,倘若马克思早年断定费尔巴哈的宗教批判业已完成(俗话说:“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继而转向批判政治经济学;今天,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早已完成,寿终正寝。据此,马派论者应当别再执迷不悟,而应追随布氏的步伐,转向其他范畴进行理论斗争。布希亚在书中暗示,针对晚期资本主义的当下情况,符号学关切的符码生产编制(能指的运作原理)或许是适当的批判对象(补:当然,布希亚自己后来推翻了这一主张)。
反驳
纵观全书,可见布希亚把马克思本人的理论与其他马派理论家混同起来了,甚至将狭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与广义的“马克思主义”互为使用。全因布氏犯了一个毛病,他不自觉假设著一个马克思主义版本的大统一理论(grand unification theory),认为可以从各色各样的马派理论系统中抽取出一套大统一理论,也就是马派理论的普遍法则。由始至终,布希亚一直拼尽全力攻击这个(被他假设的)普遍性的东西。然而,笔者认为事实恰好相反,借用晚年维根斯坦(the later Wittgenstein)的“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概念来说明:根据各地政治经济处境构成的不同马派系统,它们有著理论上的相似特征,方可彼此相连,仅此而已。事实上,既然各种学术范畴的统一理论假想,皆难逃结构性谬误的命运,故此马克思主义的大统一理论也从不、亦不应存在。遗憾的是,看来布希亚自己也中了他一度批评的基督宗教形上学的遗毒(视万物背后有统一的、包罗万有的神灵)。
由此,布希亚自以为攻击了所有的马派理论,其实不然。譬如说,书中批评人本主义(或称为费尔巴哈主义的残渣)的部分,我是表示赞同。但我仅认同批判“人本主义=宗教形上学残渣”的部分,对布氏把人本主义等同“劳动之类本性”的做法不敢苟同。在此,我相信晚年的卢卡奇(György Lukács)也一样认同。他为1967年重印的《历史与阶级意识》(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写了新版序言,其中,卢卡奇批评年轻的自己把无产阶级的醒觉意识,视作资本主义制度的主客统一,成为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自在自为之主体(being-in-and-for-itself)等结论,是过份地夸大事实。他认为这种论调决非颠倒了的黑格尔,甚或为费尔巴哈式的“抽象的人之本质”的复辟了。造成以上结果,卢卡奇认为是从前的自己侧重黑格尔式的“整体”观,忽略了具体的劳动生产所致。故此,晚年的卢卡奇反对自己从前的信念,还有跟它相似的左派人本主义观念,因为它们与马派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原则不符。另外,我们千万别忘掉阿图塞(Louis Althusser),根据他在《保卫马克思》(For Marx,1969)和《读资本论》(Reading Capital,1970)里的精湛研究显示,马克思的思路并非如一条直线般发展,而是经过多番知识上的范式转移(沿用阿氏的话:认识论的断裂),也就是经历内在的理论基础的批判与割裂,方可产生出相对完备、成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成果——《资本论》。据此,马克思本人的著作必须划分为不同时期,例如阿图塞把《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判断为马氏费尔巴哈主义时期的著作,是年青马克思基于费尔巴哈的人本唯物主义理论、批判黑格尔的绝对观念论的理论成果。透过这项理论生产的工作,尽管马克思有效地脱离了黑格尔的影响,但这阶段的他仍未发现费氏人本理论的自身问题,故不能粗疏地与《资本论》的理论视作等同。总括而言,上述事例证明了不是所有马派理论都拥抱人本主义;甚至有部分人主张,人本主义也是马派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批判对象,所以两者不能儿戏地混同。
来到“具体的劳动生产”的论题上。布希亚的论述重心不在质疑“商品二重性”,而是“劳动生产=文字意义的生产原理”。老实说,笔者首当其冲想到:哪怕布希亚脑海里的能指链,能在没有物质基础下无限伸延,他的身体机能最终还是停止运作,黯淡离世。可是这句话非常无礼,我必须收回(但它包含了一定的真理,下文详解)。对于布氏将人类的劳动“生产”和文字的意义“生产”混同,笔者只能接受为文学修辞上的类比手法。打岔说一句,布希亚把性质、内涵皆非的生产活动视为等同,化作同一项“生产”单位下的两种事务,便即构成了马克思划分“‘具体的劳动’与‘抽象的劳动’”一样的分际;布氏同样在两种不同的活动中,强行抽取出名为“生产”的抽象概念(或本质)。所以布希亚又犯了他一度挑剔的毛病。总之,布希亚之所以提出以上的文学类比,只因他犯了堪称“后结构主义者的唯文字论”的错误;更甚者,他才是被能指的生产逻辑控制而不自知的人。就此,笔者只须简单地反问一句:谁说劳动生产一定对应著一项对等的成果或意义?事实上,它可以是毫无结果,亦即空无意义。所有农民都知道农作物会因天气恶劣而失收,所有畜业者皆知更好的生物控制技术也没法确保胚体可茁壮成长。一句话:人类付出的劳动不一定有对等或更大的回报;资本家也深知上述道理。既然劳动生产不一定有成果,相对地,资本家的投资也不能确保有对等的回报(所以才有“投资风险”这回事),无论是投资生产或投资商品都一样。如果说刚才的过程是投资——生产商品的过程,亦即 G—W;同样地,马克思提出了的“商品的惊险跳跃”,它体现在 W—G' 之上,亦即资本从商品的第一形态(W),“跳到”资金利润(G')之上。换言之,资本家从投资生产后购入得来的商品,即便它被放到市场上贩售,却因各种原因没法诱使消费者花费购买,导致资本未能变回资本并产生利润,难产收场。综合而言,由于整个资本的生产过程:G—W—G',它是从头到尾都充斥著惊险的跳跃成份(补:只不过马克思把生产商品的风险归给劳动者承担),故不能与简单的文字意义生产——能指接替能指的无限位移过程相混淆。由此可见,把劳动生产视作“必然地产生一项对等的结果或意义”绝非主流的见解,唯有被“能指的生产逻辑”冲昏头脑的人(即布希亚自己)才会这般设想,并误当为事实。我甚至可以模仿布氏的论证方法,指出“原始社会的耗费”是今天资本主义逻辑回溯成的假想。因为它承载的反意义逻辑仍然对应于“有意义”,所以是受限于今天社会的意义逻辑框架之内,是论者不自觉地把当今社会运作的原理投射在旧物之上,它决非原始社会的真正原貌(当然,我的真正立场是认为这种“真实的原样 vs. 回溯性的假想”是没意思的。难怪日后布希亚走至另一个极端,认为当今的拟像世界是再没有原本、真实的原貌)。
《资本论》:资本是加强与压抑分裂的悖论 (09/14)
进一步地说,观乎《资本论》及《共产党宣言》的基调,劳动生产从不是问题所在,那是人类赖以存活的基本方式;资本的疯狂累积才是导致各式灾难的原因。如果布希亚认为生产过剩的现象是资本主义及马派理论膜拜“生产”导致的结果,为何他不指责“资本的人格化承担者”:垄断产业的资本家呢?正因为他们要从一国之内赚取消费活动得来的利润(劳动者购买自己生产的商品),达致资本累积的目的,才造成生产过剩的恶果。更何况,有别于刚才提及的简单资本生产模型(G—W—G'),今天资本疯狂累积与增长的形式,已演化成某种奇特的二重性。它一方面脱离了物质条件(比如:美元脱离金本位、期货买卖,期权买卖及债务基金买卖等金融投机),另一方面反过来影响现实生活的物质基础,并促进资本继续增长。换言之,当今资本的增长模式比生产逻辑更接近——后结构主义者喜欢挂在嘴边的——能指的运作原理。然而,两者只有类似,仅此而已。毕竟透过马克思在《资本论》的研究,资本的运作原理来得更复杂。由于没有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帮助,布希亚只能以文学类比的形式,描述资本的无限增生现象,就像文人雅仕为美丽的日落黄昏写诗一样,无力探究迷人现象背后的底蕴。
总结
由于 一)人本主义不等于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乃至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全部,布希亚极其量是批评了部分马派系统的人本主义因素;二)能指的运作原理没法替代《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它只能局限地处理符号学、文法意义学的问题;充其量,这门方法能理清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相关理论内的部分文法句构问题,仅此而已。所以,布希亚的方案不能替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