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希望——沙特存在主义哲学浅析(下)
作者|彭家锋,西南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摘要:沙特(Jean-Paul Sartre)是法国二十世纪影响深远的哲学家之一,是法国无神论存在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其思想也折射出当时正遭受动乱折磨的民众对自由的渴望,他本人则被誉为“世纪的良心”。“自由”作为贯穿于沙特存在哲学的一条主线,是他的哲学最核心概念,也是其整个哲学最具魅力的闪光之所在。沙特以“无神论”为前提,通过揭示出“自在”和“自为”的样态区分出了物与人的各自存在,从而得出了人是“存在先于本质”这一则哲学的基本原理,并把存在哲学定义为一种人道主义哲学,在面对种种绝望的处境之后,怀著希望走向了未来。这些理论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其无形而深邃的理论磁性深深地吸引著人们的目光。
文章上篇:
2.2.3. 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由上述命题继续向前推进,沙特进而将这样的哲学说成是一种人道主义学说。在这里,分别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人道主义:
● “ 一种对人性持乐观态度,认为‘人是目的’(康德语),人被当成万物的尺度,却未能明白人的本质是一个自我选择、铸就出来的动态的历史,过分地夸大了人的能动性,最终将人视若神灵加以盲目地崇拜,造成了一种乐观主义的历史观。沙特竭力地反对这样一种人道主义,说它是荒诞的,只有动物才会对人有如此的评价,存在主义者从未做这种评价的,他们从来都不愿意将人视为目的,因为人尚在生成之中。
● 第二种对人性持开放的态度,它是一种勇敢直面各种各样的抉择,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是绝对自由的,积极地去创新,去超越,去实现自己最本机的可能性,并主动担负起绝对责任的学说。同前者相反,后者谈论人,不仅不会将人当成至上的目的,也不打算为人类预设一个美好的终局;相反,强调的是人类处境的凄凉与悲壮的,强调在直面各种生存窘境之后对生活永恒开放的超越与对自由的追寻。”
对于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沙特做了一个概括,笔者也同样把它用来当作对沙特自由理论的总结。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的最基本含义就是:人是这样一种存在——具备著主观性和超越性的存在。说他具有主观性是因为人永远只能在人的世界中来观望世界;说他具有超越性是因为人起初就是虚无,需要不断超出自身,不断获得自身来塑造自己,从而获得存在的意义。古希腊智者普罗泰戈拉曾有一句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笔者在沙特的哲学里看到了:人就是人的中心。
2.3. 希望的本体论
“希望”这一主题是沙特晚年所提出来的,是他的自由哲学的延续。由于沙特一生经历了太多,他体验过直接参加社会反抗运动的战斗激情,同时也遭到了许多理论上和思想上的挫折感和沮丧感,在其中多次经受了希望与绝望交互冲击。
因此,沙特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流光中,在自由的本体论之上,又提出了希望的本体论。这让人联想到著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布洛赫(Ernst Bloch)的希望理论。布洛赫在其代表作《希望的原则》(The Principle of Hope)中强调,人始终是希望的主体。
他认为,人生在世,总是不断地被各式各样的情感和欲望所驱使,而希望恰恰就是其中最为本质的力量,它使人的存在直接地指向将来,指向各种各样的潜在性,指向“尚还不是”的东西,它驱使著人主动地去铺展出自身的生存和历史。但是这里值得反复强调,这里所论述的希望并非我们一般而言的某种心理状态,相反,同前面的“自由”一样,是从哲学本体论层面上来谈及“希望”的。
也就是说,希望所揭示的并非单纯指当我们希冀得到某物时所产生的情感体验,而是指出了人生存的本体论构成。沙特也正好在这样一种基础之上来思索希望问题的。
希望是人的基本的生存方式,是人的生存的本体论结构。沙特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次访谈《今天的希望:与沙特的谈话》中,一开始就谈到希望本体论问题。他一方面是强调希望是人的存在的本质部分,是人的行动的内在结构,人的一切行动都洋溢著希望之光。
“我认为希望是人的一部分;人类的行动是超越的,那就是说,它总是在现在中孕育,从现在朝向一个未来的目标,我们有在现在中设法实现它;人类的行动在未来找到它的结局,找到它的完成;在行动的方式中始终有希望在,我的意思是说,就确定一个目标加以实现这一点而言”。
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希望相对于人的存在而言的本质性就在于,希望的存在和意义并不由行动的结果的成败来决定,而是由希望自身来决定;即使某种的目的没有达到,作为人的生存结构的希望也已经展开。因此,“在希望本身之中有一种必然性。对于我,在此时此刻,失败的观念并没有坚实的基础;相反,希望就其作为人与他的目的的关系,一种即使目的没有达到而仍然存在的关系而言,它是我思想上最迫切的问题”。
希望意味著当我们带著某种目的去完成某一任务的之前,不可能不去设想这一任务得到完成。一在这里,沙特以希望的“尚未性”或“潜在性”揭示了人的实践性和生命的各种可能性,给人带来一片清新之息。
希望是社会进步的基础;世界令人绝望,但希望依旧存在,因而,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拒绝绝望。沙特早年关于强调个体自由和选择的思想一直沉淀在他的思想之中的,因此,他一直到晚年都在强调人的积极的抗争,对失望的拒绝。
一方面,沙特认为,虽然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但是绝望并不是希望的否定和对立面,而只是希望的具体目标没有实现所引起的失败感,希望依然存在著,必须对进步抱有信心。沙特强调:“绝望绝不是希望的对立面。绝望是我的基本目的不可能实现,因此在人的实在中存在著一种本质的失败的信念”。在这种意义上,是呼吁“人们必须相信进步”。
另一方面,沙特强调,必须拒绝绝望,以支撑希望。由于社会的动荡与危机,在经历了起起落落的波折之后,沙特同当时的大部分民众一样,对世界的现状,对任何国家的道路都不抱太多的希望,但是他并不是绝望地离开,在生前的最后一次采访结束时他就曾谈到:“我抵制的恰恰就是绝望,而我知道我将在希望之中死去;但必须为这种希望创造一个基础”。而沙特的这个基础是一个道德基础,同样也是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次访谈中谈到的,这是一个基于个体自由的、基于兄弟关系的道德共同体。
2.4. 自由与希望之中的处境
前面一直都在谈论沙特的自由与希望,那么,这样的自由与希望之中,到底会不会受到一定的处境限制呢?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沙特是承认各种处境,并且直面各种处境的。不管是个体的人,还是群体的人,都只能在特定的环境之下才能得到解释,脱离特定的环境,人就被束之高阁,任何关于人的本性解释都将变为妄谈,人的自由更是无从谈起。
因而,“环境”一词在沙特的哲学思想里占有十分特殊的位置,但他用的是和它意思相近“处境”这个词。那么在沙特的存在哲学中“处境”一词到底意味著甚么?他给“处境”下的定义是“根据我自身一种基本的虚无化和自为的一种内在的否定,而为一种自由断定的结果所影响,这就是处境”。
从上述阐释可以得出,“处境”是既非客观亦非主观的东西,说它客观恐会堕入决定论的深渊,说它主观不免盖上了唯心的面纱,这两者都是沙特极力去反对并澄清的。沙特想进一步澄清他谈及的“处境”时,列举了这样一个清晰而生动的例子:“……这块岩石,当我要搬动它的时候,石头表现出一种深深的反抗力,但当我要登上它以观赏风景时,它对我又表现出一种可贵的帮助……岩石是中性的,它等待著某种结果来说明它是一个敌人,还是一个合作者”。
这个例子意在说明,对于我们来说,任何一种处境在自由的实现过程当中体现出来的利与弊都并非是绝对的。对于处境对我们自由的实现起到促进作用而言,这便是帮助,对我们自由的实现起到抵抗作用的就是障碍。总而言之,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依据处境对我们自由实现的施加的实际影响来加以判断。
对于处境对人的影响,沙特就曾从多角度加以探讨,比如说死亡。出生、成长、死亡,这是谁都避不开的生物守则。人的一生,不过也就几十年的光阴,生是其开始,死便是其结局。“死总是——不管是有理还是没有理,这正是我们还不能够决定的——被看作人的生命的终端”。对于死亡,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到达方式:有人会选择跳楼;有人会发生意外(比如车祸)有人会慵懒一生,等著生命的终结;还有的人会积极生活,带著死亡这最本己的可能性,去创造著一切价值,不断赋予人生以意义,为自己画上完美的结局,等等。
沙特很明显是主张积极主动的生活方式,这样才算得上是实现了自己。他说:
“……同样,我们也能够通过我们的自由的绝对和主观的态度将我们的外在性虚无化;只要我活著,我就能够逃离我为他所是的东西,而这是通过我自由提出的目的把自己揭示为:我甚么也不是,并且,我使我自己是我所是;只要我活著,我就能向著另一些目的自我设计,并且不管怎样,通过发现我的为我的存在的一维和我的为他的存在的一维之间无法类比而揭穿别人从我这里发现的东西”。“由于死总是在我的主观性之外的东西,所以它在我的主观性里就没有任何地位”。
从沙特的观点中,我们应该有所启示:死亡并不可怕,死亡已然超出了我们之外,不为我们所知,我们无须等死或者是以自杀的方式来对待我们的生命;生命只有一次,死亡便是限制。每一个人都应该珍爱生命,只要他还活著,就要把握机遇,通过不断地选择和行动,自由地造就出自己的各种规定性并不停的超越它们,从而赋予我们的生命以极高价值和丰富的意义。
总的来说,沙特一方面确实是承认处境的抵抗性会给人的自由实现造成某种限制,但另外一方面却始终强调处境无法真正限制住人的自由,最多也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制约,可以说是自由造就了处境,自由仍然具有绝对的意义。
3. 对沙特自由与希望哲学主题的评论
“自由”、“希望”、“超越”、“创造”……无需任何华丽辞藻的修饰,它们依然瑰丽无比。这些独具魅力的字眼,如夏夜的星空般空远而深邃,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哲人目光,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恰恰,沙特就融它们于其存在哲学一炉,这正是其哲学的魅力之所在。在他的哲学里,它们全都蜕变为每一个主体的人的存在方式,每个人都自由地存在著,不断地超越著,不管处境怎样。
毫无疑问,这是每一个积极的、行动的人所追求的实践哲学,是人之为人、区别于物的人道主义哲学,是一种充溢著希望、走出绝望的逆境哲学。不管现实的处境如何匮乏,自由与希望总是存在的。对于这样一种哲学,不论它有多少细微的瑕疵,多少理论上的矛盾,我们都不能完全否定它,单纯的指责它的主观与唯心。
确实,不可否认,沙特的哲学确实有这样一种倾向,因为他把自由作为其基础,一方面自由是意识的自由,换言之,无论人如何做出决定、怎样去创造都是在做思维实践活动;另一方面思维以存在为载体而不断涌现,同时与自在之物相遇,不断创新著世间万物于人的价值和意义。
在笔者看来,如果按照以往唯物辩证的世界观来批判沙特哲学是不够的,因为辩证唯物的世界观强调的是客观性,强调的是科学理性。我们需要为它注入像沙特哲学这样的人道主义哲学清流,它们不会因其差异而矛盾消解,相反,两者会和谐共生。
人的生存是需要这样的张力。人本身就是肉体与精神的结合,既要遵循客观的物质性,也要追求精神的超越性,关键在于协调。虽说沙特哲学从严格意义上来看可能算不上是科学的,但并不是仅仅只有科学才是绝对的真理,并非除却科学就没有另外其它形式的真理,科学的确是可以指导生活,但在它之外的其他真理也未尝不可!
要知道,绝对的真理是一个全体,宇宙浩瀚,知识无穷,我们不可能完全掌握绝对真理;对绝对真理的追求只能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任何一个时期的科学真理只能是相对的,它在一定的时期显示其包含真理的一面,也会在一定的阶段暴露其存在缺陷的一面。
所以,“一种理论不可能面面俱到,它只要说中真理的一部分,于人有益,就已经足够了” 。至少在沙特的存在哲学中,是在呼吁我们每一个人都坚信人是自由的,在不断地直面各种生存窘境之后,对生活永恒开放的超越与对自由的追寻,并且始终要充满希望。
人从虚无出发,自由地走向未来,携带著希望——在那里,每一个人都自由而全面地生长著。
参考文献
1. 沙特著,周熙良、汤永宽译:《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
2. 衣俊卿:《西方马克思主义概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3. 沙特著,陈宣良等译:《存在与虚无》,北京:三联书社,1987年。
4. 黄颂杰,吴晓明,安延明:《沙特其人及其“人学”》,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6年。
5. 沙特著,潘培庆等译:《沙特哲学论文集》,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
6. 骆徽:〈沙特“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
* 本文出自〈自由与希望——萨特存在主义哲学浅析〉,《社会科学前沿》期刊, 2018年7月。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慧田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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