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漫画简史:女性欲望的悬置,“美少年”崇拜和厌女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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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实则残酷的内核

“美少年漫画”发展到1990年代,出现了第一个黄金期,BL 的语源“Boys’ Love”也逐渐成型于这个时期。从1990年的《GUST》,1991年的《Image》与《b-boy》开始,在1992-1995年之间,每年各有两款、五款、四款乃至九款 BL 杂志创刊。

甚至在 BL 圈之外,以女性杂志为主的日本平面媒体还掀起了一股“同志热潮”。1991年2月号的《CREA》的封面写上了这样的文案:

“那些被称为同志的人们 具有艺术天分,内心纤细,又有点坏心 和他们对话 为甚么会感觉心灵受到抚慰? 在无聊的异性恋男人身上感觉不到的一种自由 超越女性的男人们 大胆的发言耐人寻味”

由此一目了然,日本女性将 BL 漫画中的幻想体系挪用出来,将“艺术才能”、“自由”这些非日常元素投射到了她们想像中的同志群体里。这样的氛围,以及 BL 长期以来蕴藏著的危机,为 BL 招来了一桩重要的论战,称为“yaoi论战”。

定位是日本年轻贵妇人的生活杂志《CREA》

1992年5月的《CHOISIR》上刊登了男同志佐藤雅树的文章〈yaoi全部去死〉。他以异常激动的语气抨击了泛滥于市场的 BL 漫画以及试图亲近同志群体的年轻女性,认为这些作品和受众以一种不实的手段压榨著真正的同志群体,是看似亲近,实则让人厌恶的残酷消费。因为现实中,性少数群体毫不客气的介入,BL 作为女性读者避难处,所存在著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也浮出水面。

这一时期的 BL 漫画在很大程度上复制了现实中的压抑系统,而非颠覆和挑战,于是也非常吊诡地让其文本充满了恐同、厌女和父权的细节。

如果熟悉 BL漫画,应该会对一句台词印象深刻,那便是“我才不是同志,我不喜欢男人,只是喜欢的人恰好是男人而已”。

点击图片,查看《绝爱》漫画的封面与内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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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句标准的浪漫宣言,同时,也是一句“直男宣言”,几乎在早中期的 BL 漫画中随处可见(《绝爱》、《KIZUNA-绊》、《纯情教师》)。这句话在作品中的剧情逻辑往往是为了证明两位主人公之间“绝对独一的配对神话”。但其背后的动机却是“与男同志划清界限”,在无数作品一次又一次反复重申和强调这句宣言的过程中,这种类似“恐同”的现实机制也不断被巩固,不断加剧著“异性恋规范”。

故事中的恋爱关系也经常是对异性恋中权力关系的拷贝,攻受的性格、外形、职场能力、家务分配往往遵照异性恋世界的原则,就连性行为的表现也几乎是对男女生理反应的复制。权力的压制系统没有出现任何裂缝,而是不断潜移默化为这种“男主外女主内”的东亚式家庭模式背书。在这套攻受对应之下,女性角色往往只是为了证明其在异性世界的吸引力,没有过多的性格的塑造,并且位于读者的仇恨、厌恶情绪的上游,位于整个剧本的底层。

BL漫画《KIZUNA-绊》

女性的欲望在这个系统中隐身,女性读者去模拟身为男性的恋爱可能,却又难以逃脱异性恋的规范,这是非常神经分裂式的系统。而作为主角的“男同志”的现实状态也是完全被遮蔽的,其真实感无法在作品中被找到,被建构成了并不存在的幻想体。更为有趣的是,因为其高度的幻想性,在现实社会中的施虐系统也更加肆无忌惮地被夸张化了,很多作品中会出现“强暴”、“监禁”这样的桥段,而结果的走向却将其认定为“热烈之爱的表达方式”。

基于这种种模式,BL 漫画曾经被同志群体斥为“处于社会边缘的女性以幻想的方式消费比她们更为边缘的性少数群体。”但它果真只有残酷的位置吗?

三、无法从BL毕业的理由

“职业 BL 作家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为女性,编辑之中,女性也占了九成以上的比例,而读者之中,女性应该也占百分之九十九。虽然女性爱好者居多的流行文化种类繁多,却少有像 BL 这样,由女性生产绝大多数内容。BL 文化透过女性消费者的购买行动,维持著职业女性的经济自主。”——沟口彰子《 BL进化论・男子爱可以改变世界》 这实在是非常奇妙的现象,女性们创造了一个巨大的市场,为男孩子书写最美的爱情乌托邦。BL 当然是少女漫画的变种,并且进一步将少女们的身体欲望用排除“女性客体”本身的形式来表现。 我称为“欲望的悬置”。 从青春时代开始,女性的欲望教育就相对男性更为缺失,或者说是更为耻感化。女性无法大方自然地为自己的欲望书写故事,于是我们悬置自己的真实感受来移情。但这种移情又尚不能完全指认出自身在现实中承担的权力压抑,于是让 BL 作品还携带著大量性别问题的病灶。 为甚么偏偏要以两个男性的爱情来纾解自己的欲望呢?前文提到的佐藤雅树曾说“因为他们演出的,似乎是令世间难以容忍、如火如荼的禁忌之恋。”没错,对女性自由欲望表达的不信任移情和寄望于男男恋爱,这种禁忌感可以代替自身对现实的挑战——即便经历如此艰难的恋爱,两人仍旧可以住进“绝对唯一的爱情花园”。但实际上,这种禁忌挑战是错位的:在完全将自身摘除后的产物,读者实际上是在找寻庇护所,而非武器;这个花园并非直接挑战了现实中的性别权力关系,而是规避了很多真实的冲突。

点击图片,查看《b-Boy HONEY》漫画封面:

另一位 BL 研究者栗原知代就说过:“就像有的寺庙保护女性免于丈夫的暴力对待,BL 是受到现代社会伤害的少女在不知不觉间躲进的一个场所。”这个场所内部依然大量移植了现实社会的家庭观念,但仅仅因为性别的改变,将这些逻辑内化了的读者可以从中稍微获得一些假想的解脱。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性的解放,这里不是欲望层面的性,而是更为直白的“身体负担”,少女们可以在攻受的性关系中,体会没有“生育责任”的自由感。(在一些更为地下或类型化的 BL 创作中,也会有男性生子的安排,但并非普遍。)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幻肢”,是因为在现实层面,女性的欲望结构无法以健康的状态被呈现。

或许有人会问,沉溺在女性缺席的 BL 作品中,不是在进一步固化这种女性欲望的缺席和耻感吗?这样的指摘没有错,但这种禁忌 VS 假想禁忌,自由 VS 假想自由之间的张力,正是我们无法从 BL 毕业的理由。这个复杂的文本系统的非现实因素和复杂程度是“真人化改编”绝对无法完成的工作,如果进行改编,其中的大量隐秘性就必须要被剥离。这也是为甚么,BL 漫画系统如此自洽又庞大。

《 BL 史观时间线,摘自《BL 进化论・男子爱可以改变世界》

BL 漫画从产生到今天已经经过了半个世纪,变得越来越丰富。我在文中提到的很多问题,已经逐渐在2000年以后的作品中得到改善,但仍旧无法改变的是,BL 中与生俱来的、甚至有些悲壮的无奈感。

当然有因为阅读 BL 而产生“性少数群体好感”的心理。但“性少数群体的生活和权力”其实并非讨论这类作品时,首要应该注意的议题,在我看来,其首要议题恰恰是女性创作者和读者自身欲望的缺席和变种。

(本文中的资料和部分观点得益于沟口彰子的专著《 BL 进化论・男子爱可以改变世界》一书。篇幅问题,主要著墨于 BL 的深层病灶。但原书目前已出版台译,在对2000年以后 BL 作品对自己的反思部分也有著墨,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

作者|昆布子原载于微信公众号: 深焦DeepFo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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