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史】为何当年苏共让大量“毒性很大”的荷里活商业片上映?

撰文: 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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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1月12日,美国电影《亡命天涯》(The Fugitive)在北京、上海、广州等地开始了为期一周的首轮放映,很多中国人第一次在大萤幕上看到了真正的荷里活大片。在此前的数十年里,这类影片一直很少出现在广大人民群众的萤幕上。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始,“反映资本主义腐朽生活形态”的荷里活电影就作为“美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宣传品被置于批判、打倒的地位,严禁进入国内市场。甚至直到80年代,绝大多数中国人也还是只有在街边录影厅港片轮播的间隙才有机会接触到来自美国的荷里活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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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坚持沐浴“正能量”,与腐朽的荷里活电影划清了界限呢?恐怕不是。至少,作为社会主义老大哥的苏联就从未彻底封杀过荷里活电影。

从四十年代开始一直到苏联解体,无论是在莫斯科的电影艺术节上,还是在乌克兰的偏远山村里,苏联的社会主义大萤幕上从来都没有缺少过荷里活明星的身影。身处冷战中心的苏共为什么会放任“美帝国主义”的宣传品在苏联畅行?苏联人又是怎样看待荷里活电影中“腐朽”的资本主义生活的呢?

建设苏联“荷里活”

其实刚开始时,苏联人并没有打算大量引进“荷里活”电影,他们的计划是打造一个苏联自己的“荷里活”。20世纪30年代中后期,苏联的粮食供应有了明显的改善,斯大林同志在1935年的工人国会演讲中称:“生活已经变得更好!同志们!生活已经变得开心!”在物质条件大幅改善之后,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明需求就成为了苏联政府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当局很快表示,为了继续制造欢乐情绪,电影工业必须为苏联公民提供更多、更好、更开心的电影。然而当时苏联电影工业的发展水准却根本无法满足这样的要求。于是,斯大林就公派了一批苏联电影人到欧洲和美国去考察学习。

1935年9月,在美国期间就签订了多项合作协定的苏联电影专家宋亚斯基回国后向政府提交了一份预算约为6100万美元的提案,号称要在苏联建设一个年产电影800部以上的苏联“荷里活”。这一计划得到了斯大林同志的支持,他还告诫宋亚斯基:“苏联荷里活”的建设一定要赶在墨索里尼的“罗马电影城”计划之前完成。然而仅仅在一年之后,伟大领袖的另一项英明决断彻底断送了苏联电影刚刚起步的西化进程。根据意大利、英国等西方国家在30年代中期的一些行动,斯大林判断西方国家已经对苏联不再友好,在不久的将来,资本主义国家和纳粹德国将会联合起来攻击苏联。随即,斯大林便在苏联展开“大清洗运动”,很多“内部敌人”因此遇害,“苏联荷里活”专案的负责人宋亚斯基就是其中之一。1938年1月,他被捕入狱,后于7月处决。

而与美帝国主义存在著千丝万缕的联系的“苏联荷里活”项目,也和很多与西方国家的电影产业有过接触的电影制片厂一起就此破产。苏联电影工业在此后便一蹶不振。到了40年代中后期,苏联的电影产量已经从30年代中期的每年50部降到了每年20部左右,此后更是每况愈下:1949年18部、1950年10部,到了1951年甚至只有可怜的9部。就在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和苏联落后的电影工业生产力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的时候,及时站出来的缓解这一矛盾的并不是苏联的电影人,而是苏联红军。

江湖救急的缴获电影

由于电影工业的产量实在有限,二战后的苏联电影院面临著无片可映的尴尬,一直在迴圈播放的三十年代老电影也不再能吸引观众,苏联电影工业也逐渐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红军在二战期间缴获的大量电影胶片就成为了救命稻草。

二战期间,红军每到一地,都会将当地电影胶片洗劫一空。1945年5月,苏军攻占柏林不到一周,便对戈培尔主管的德国国家电影档案馆作了彻底清点,当年内便将10,669部电影用火车轮船运回莫斯科。这其中除了大量纳粹宣传片外,也有不少娱乐大众的西方进口电影。对这批缴获电影的编目整理,整整用了三年时间。电影部长伊万博尔沙哈夫受中央委员会的委托,编制了一份能在苏联放映的影片清单。

1948年底,整理工作完成。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苏联电影市场,苏共当局决定在苏联的电影院里公开放映这些缴获而来的资本主义国家的电影。在1949年到1951年期间,苏联一共公开上映了1531部美国电影、906部德国电影、572部法国电影和183部英国电影。这批英美电影多摄制于1936-1939年,是德国战前的进口货。而德法两国电影,则多是1940-1945年间的作品。

可以想见,这些资本主义电影的放映给苏联人民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每一部“缴获电影”的上映都会在当时的苏联造成万人空巷的局面。

荷里活电影风靡于苏联的任何一个角落,狄安娜窦萍(Deanna Durbin)主演的电影《管家的妹妹》(His Butler's Sister)在乌克兰人口仅千余人的村庄Smotrich连映四场,电影票仍能一售而空,多数人都会选择在电影院连看两到三遍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大象公会提供)

“缴获电影”的大规模放映完美地完成了江湖救急的使命,苏联电影产业也借此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然而苏联当局也很快发现,尽管他们试图用强硬的修改片名和简介让这些电影尽可能地传达“正能量”,但这些资本主义影像中根深蒂固的“腐朽思想”却仍然在侵蚀苏联人民,尤其是青少年,纯洁的心灵。

比如苏联红军于1945年从德国带回来的荷里活电影《驿马车》(Stagecoach),在苏联放映时就被改名为《危险的旅程》,其中心思想则被解释为:“一部印第安人英勇对抗西方帝国主义侵略的史诗片”。然而据观看了这部影片的苏联观众回忆,当时还是青少年的他们仍然最喜欢电影里的白人男主角,孩子们在街头巷尾模仿的也都是由尊荣饰演的“帝国主义侵略者”——Ringo Kid。

《驿马车》海报

与此同时,美国电影里所展现的自由浪漫的生活方式也深深地吸引著苏联人民。在看过美国大片的苏联青少年心中,美国成为时尚有趣的代表,而苏联则是变成了无聊的象征。很多年轻人也纷纷将自己在学校的外语课程从德语改成了英语。正如当时还处于青春期的著名诗人布罗茨基所说的那样:

苏联人的自由思想历史始于观看美国的《人猿泰山》(Tarzan the Ape Man),当苏联民众看到人猿泰山从纽约布鲁克林大桥跳下的那一刻,他们最终退出这个体制的选择,就已是注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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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尽管已经开始意识到荷里活电影带来的毒害,但苏联当局却并没因此就对那些人民群众喜爱的资本主义影片处以极刑,因为在1953年,随著伟大领袖的离开,苏联文艺界也迎来了相对缓和的解冻时期。

美国导演也有好人

1953年,赫鲁晓夫上台之后推动的“去斯大林化运动”有效地缓解了美苏之间的紧张气氛,两国的文艺界也开始展开友好的合作交流。苏联电影人得以受邀到荷里活去参观考察,美国电影也自此被正式合法的引进苏联。

1959年赫鲁晓夫访问美国,玛丽莲梦露等影星出现在荷里活的欢迎晚宴上。(大象公会提供)

从此,苏联人民更是过上了“今天可以在《彗星美人》(All About Eve,或译《四面夏娃》)里与比提戴维斯与梦露共度良宵,明天又能在《金枝玉叶》(Roman Holiday)里跟著柯德莉夏萍和格力哥利柏游玩意大利”的幸福生活。

不过,虽然与美国的关系走上了修正主义道路,但苏共当局还是对资本主义的腐朽思想心怀芥蒂。有了四十年代崇美风潮的前车之鉴,苏联人开始对引进的美国影片加以筛选。虽然像《金枝玉叶》之类的商业片仍是人民群众最喜闻乐见的类型,但此类影片往往“毒性”也大。通过频繁的考察,苏联电影专家们发现:迎合娱乐的商业片并非代表著美国电影的全部,美国也是有好电影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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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期间,苏联人在美国发现了不少左翼电影人的作品。于是,这些反映美国社会的“种族歧视”、“社会不平等”等黑暗面的“进步电影”逐渐成为了苏联人引进美国电影的首选。当然,除了积极向上的主题,这些作品相对于荷里活大片而言的低廉价格也是吸引苏联人的一个重要因素。

苏联引进的美国进步电影《逃狱惊魂》(The Defiant Ones)讲述了一个白人囚犯与一个遭遇歧视的黑人囚犯之间的动人故事。这部影片的导演斯坦利克雷默还受邀担任了1963年莫斯科国际电影节的评委。(大象公会提供)

苏共当局对于美国电影的筛选在宣传上果然收获了不错的效果。一位领会到美国进步影片真谛的苏联学生就曾在日记里不无担忧地写道:“作为富人生活在西方似乎是一件好事,但如果是个一般的穷人那就未必了,所以我还是宁愿在自己的国家待著”。

然而尽管在教育国民的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苏联政府很快发现,无论是迎头赶上的苏联电影还是从西方引进的“进步电影”却都无法给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作出太大的实际贡献,相比之下,少数商业电影的引进却往往能带来真金白银。根据估算,苏联人每花1卢布引进外国电影,就能收获大约4卢布的利润,但当统计的范围只限于商业大片时,这一数字则是惊人的250卢布。

于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对人民群众的坚定信仰抱有信心的苏联当局开始大规模地从西方引进更多充斥著资本主义腐朽思想的商业电影,而荷里活电影当然是首选。

为社会主义建设 拥抱资本主义大片

自从苏联当局开始放弃反资本主义、反战、弘扬人文主义的高标准之后,苏联引进的外国影片开始迅速商业化。据统计,在1968到1988年之间,苏联引进的美国电影有三分之二都是纯粹的商业大片,其类型也是囊括了歌舞片、冒险片、西部片等各大种类。苏联观众甚至还能够在影院里欣赏《公元前一百万年》(One Million Years B.C.)之类“毒性”非常大的性感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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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些影片类型中,在苏联影响最大的还要数西部片。自从1962年引进的《七侠荡寇志》(The Magnificent Seven)热映以来,西部片的流行风潮就将美国的牛仔文化在苏联推向了高潮。已经受荷里活电影多年薰陶的苏联电影人甚至也开始追赶热潮,打造苏联自己的原创西部片。只不过,在苏联的西部片中,牛仔的形象被换成了红军战士,歹徒则变成了白匪或者纳粹。

1970年代以后,在签署赫尔辛基协定的大背景下,苏联更是和包括美国在内的众多西方国家加强了各个领域的文化交流。自此,除了荷里活电影以外,娱乐电视节目、摇滚乐、的士高等众多资本主义国家的流行文化也开始肆无忌惮地在苏联蔓延。

尽管阴魂不散的审查制度也将少数像《教父》这样的经典大片挡在了国门之外,但苏联人民的文化生活依然拥有著丰富多彩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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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老大哥的这套“为了社会主义建设拥抱资本主义文化”的方针也很快被他的小弟们所继承。但与此同时,其中的佼佼者也进一步将从老大哥那里学来审查制度发扬光大。

当然,除了紧抓审查的中间派以外,还有一些拥有坚定信仰的社会主义建设者,直到今天还在执著地彻底抵制腐朽的资本主义文化:在东北亚某国刑法中,公开或私下拷贝、观看荷里活电影的行为至今被列为重罪,违反者会被判处长达数月的劳动改造。近年来更是成立了一百多个监视小组,专门负责打击地下观影。

主要参考资料:

Sergei Zhuk, Hollywood's insidious charms: the impact of American cinema and television on the Soviet Union during the Cold War. Cold War History, Volume 14, Issue 4, 2014.

玛莉亚・贝洛杜布洛芙斯卡亚著,安秋霖、曹怡平译,〈苏联好莱坞:文化工业的未建成〉,《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7年01期。

【来源:大象公会(微信公众号 idxgh2013);作者:尼洋、陶岱;阅读原文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