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埭强谈“几何山水”之形成:“香港视觉艺术1970-80”讲座前奏
【编按】文洁华教授最新著作《香港视觉艺术家1970-1980》旨在研究于1960年代,吕寿琨先生“新水墨运动”在香港推行以后,视觉艺术语言的发展。为此,她对本地艺术家梁巨廷、毕子融、靳埭强、蔡仞姿、吕振光、江启明展开个案研究,考察他们如何发展出独特的艺术语言。本篇访谈中,靳埭强先生回顾了吕氏讲授水墨画对他发展出个人艺术语言的影响,个人于设计与艺术、西方与中国之间探索的历程,并从艺术创作延伸至哲学思想的讨论。谨以此访谈作为9月1日下午“香港视觉艺术1970-80”讲座前奏。
文洁华教授,香港浸会大学研究院常务副院长、人文学讲座教授、电影学院总监。研究及著述范围包括:比较美学、比较哲学、女性主义哲学、文化研究、性别研究、文化艺术等。著作包括︰《美学与性别冲突——女性主义审美革命的中国境遇》、《自主的族群——十位香港新一代女性视觉艺术家》、《性别与创造——女性主义美学及其他》、《艺术自然与人文——中国美学的传统与现代》、《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当代中国美学新视域》、《艺术没有终结》等。
靳埭强先生,香港当代视觉艺术家,擅长现代水墨画,其艺术和设计作品既带有强烈的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也表现出简约精炼的现代主义色彩,是新水墨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
文︰文洁华
靳︰靳埭强
文:吕寿琨在1970 年代提出了关于“Adaptation” 的概念,即“顺”与“适”。您有甚么看法?
靳︰他更强调艺术的“诚”。吕寿琨的讲课很有感染力,他不是教我们怎样画画,而是教我们怎样创作,教的主要是思想,而且他很有抱负。这对我们那一代追求理想的年轻人很重要。
文︰在1970 年代,您们的资源会比吕寿琨在1960 年代的情况好一点吧?
靳︰其实资源依然很少,但最少有个大会堂和香港博物美术馆(香港艺术馆的前身)。我在1976 年加入了“一画会”。起初我的态度比较自傲,不想加入画会。后来因为吕寿琨在1975 年去世,而我也刚刚回归到山水题材,因为无法再请教老师,身边也没有人可以切磋,而“一画会”里的都是师兄师弟,所以觉得挺适合,也就加入了。我们每年都办会展, 1970 年代多次在香港大会堂展出。
文︰那吕寿琨的课,有没有令您感染上民族艺术的思想?
靳︰有的。他的讲课很有批判性,也谈到很多关于中国水墨画应该如何发展,如何再创新的话题。
文︰吕寿琨对西方艺术的触觉从何而来?
靳︰我认为他的学生王无邪对他很有帮助,因为王无邪曾出国留学,而且很受西方文化影响。吕氏运用点、线、面教授水墨基础,应是借鉴王氏带回来的包豪斯(Bauhaus)的构成美学。
文︰那您在甚么时候开始以水墨作画?
靳︰我在1960 年代尾开始创作, 1968 、1969 年画硬边画和造现代硬边雕塑,大约在1969 年开始接触水墨。我第一次用宣纸和水墨创作的展览作品,其实是普普艺术风格(Pop Art)的水墨画。
文︰在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以设计入画吧?曾受到批评吗?
靳︰的确受到很多批评。但其实这吻合了当时的现代艺术风格,即极简主义(Minimalism)、构成主义(Constructivism)、硬边艺术(Hard-Edge)等等,这些流派都带有设计思维和色彩。
文︰水墨和设计实在是一个很奇异的组合,用水墨作工具,难度较高吧?
靳︰是的。
文︰那为甚么还要尝试用水墨?
靳︰因为当时学习艺术与设计,信奉用手来创作,所以这是一个锻炼技巧的好机会。上课时老师很少谈技巧,主要是说理论,例如梅、兰、菊、竹说穿了就是点、线、面,又例如说画兰叶,它其实是一条线条,可以表现很多不同的东西,例如衣带的飘动。
文︰西方的艺术理论,例如点、线、面或者对空间的理解很富哲学性,那中国的艺术理论,例如“气韵生动”,能如何应用呢?
靳︰点、线、面的理论本身抽离了东方意识,而构成主义是种根据性的审美观,也不会马上谈到“气”的问题。但好处就是比较简单,对刚开始接触水墨画的年轻人来说,容易入手和消化。而“气韵”是必须从长期的个人修为去领悟的。
文︰设计讲求清晰,例如颜色的变化。用水墨来融合设计,挑战很大吧?
靳︰挑战的确很大。不过因为我有两个老师,有一些好处。首先王无邪教我设计,教的是理性分析的理论和视觉文化的概念,可以应用在任何的技巧和元素上。而吕寿琨则把中国传统艺术化繁为简,例如用笔、点、线、面、水墨、五彩,都是很基础的东西,不会以理论框死创作。吕寿琨亦精于以中国哲学思维去诠释传统画理。他们二人各有特点,不会互相排斥,同时也可以互相融合。
文︰我认为在香港发展水墨画的情况很独特。在香港这个社会,用工艺的技术,再结合了中国艺术的身份⋯⋯
靳︰这个身份需要自己去寻根。我在大陆出生,15 岁才来香港,所以我的根一定是水墨,是山水画,但亦需要一个反思的过程。
文︰您往后都一直钟情于水墨这个媒体?
靳︰对,一直都没有放弃水墨。开始时我的Pop Art 有很多不同的元素,用宣纸,但用的墨并不是代表中国水墨的五彩,有一部分是纯墨,有一部分就混合了水彩及其他西方媒介。而且我很喜欢1960 年代的嬉皮文化,所以也会用一些萤光彩。画作上的红色、橙色到现在还是很鲜明,就是因为用了萤光颜料。
文︰在香港做这种创作最自由。
靳︰是很自由,但也受到了不少批评。例如王、吕两人的方向是现代派,再加入一些本地元素,例如水墨画,并从当年家庭手工业中寻求一种当代性。一些严格传统派的画家对此会作出批评。
文︰其实当时的香港社会很需要设计,时装设计便大行其道。
靳︰但当时还没有出名的时装设计师。我在1969 年时装节曾得过制服设计奖,就是因为蜀中无大将。我当时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百货公司里做广告,负责展场装饰和橱窗设计,很多机会受时装时尚的影响。
文︰橱窗设计这么有趣,不就像是装置艺术吗?
靳︰是呀,我们当时就运用了一些王无邪的构成主义的概念来做橱窗,很前卫的。当时我问王无邪,我现在做的作品,会不会在历史里成为垃圾。我为甚么要跟潮流,跟着别人的路走,万一Pop Art 有朝一日不是潮流了,那我该怎么办?老师没有回答我。恰好当时有中文运动、身份认同等问题的出现,我就想,为甚么不回到中国文化和艺术里去寻找,为甚么要放弃中国文化呢?我经过了这些思考,就从Pop Art 的当代意像如︰灯泡、易拉罐,慢慢放手回到了“有机物”,最终决定回到了中国文化和山水画。我的第一张山水画,临摹范宽的《谿山行旅》。那时候吕寿琨教我们入传统,师古人,以古人为师。但老师从不让学生临摹他的画。我当时不喜欢临摹画作,可是老师给了一张古画让我临摹,对我很信任。我把临摹完的画作交给老师批示,老师批点了那些地方好,那些地方不好,然后写了一大篇文章,说我模仿力强,笔底清秀,日后必成大器。老师还写下了一个锦囊,教导我首先要师古,即临摹古画;然后要师自然,以自然为师,即写生;最后要求我,师自我,并且闲来要多读画史和画论。所以吕寿琨是很厉害的老师。我在1980 年代,因为受吕寿琨提出的“诚”的影响,改变了态度,认为故意将两者分开是虚伪的做法,所以接受了设计+艺术。
文︰那您往后一直都从事山水创作?
靳︰我照着老师的锦囊去做,首先师古,所以我很努力地去临摹名家古画,以临摹为创作,建构我的山水画。
文︰您也是有一定的绘画基础才能做得到吧?
靳︰是因为素描的基础。有素描的基础才能有模仿力,能画出形态和质感。
文︰那素描的基础对设计也有帮助吗?
靳︰有的,因为会有移写能力。师古人之后便去向大自然学习,所以去了庐山、黄山、丹霞山等地写生。部分的作品也有一些西洋或设计的元素,那就是师自我,呈现自己的个性。
文︰这些带有设计概念的山水画,和师古人那种传统山水画,您会比较喜欢前者吗?
靳︰是的,因为我的身份是一位设计师,我的生活一定会影响我的创作。起初我也会尽量希望脱离这些设计概念。我在师自然时期的画作,用色较淡,把西方艺术对我的影响退走,纯粹用水墨和自然的色彩。后来又再用了具创作观念的构成和设色方法。中国色彩较简单(随类赋彩),可以随心所欲,以主观投射至客观,例如朱色竹。
文︰有受到批评吗?
靳︰有的,有位评论者把我叫作“几何骗子”。其实只要细心观察大自然,便会发觉当中有很多线条,斜线、弧线,都是几何的。几何学本身就是从自然而来。我想还有一个理由,当时认为设计是市侩的,艺术则是伟大的,有影响力的,所以怕前者影响了后者。我的艺术作品如水墨、书法亦加入了设计元素,例如红点的概念放在海报上,但同时也是艺术。反过来设计也有影响艺术,如留白先出现于海报设计,再影响了我的水墨画创作。我思想上思考的过程融合了两者,并不只是元素交换来用;如概念性思维、设计思维放在山水、书法上,不单是视觉元素,而是背后的意念,要表达甚么思想和用甚么方法去表达。设计不只是要达到目标,当中也要有一定的艺术质素。
文︰用几何入山水是香港很特别的表现方式?
靳︰在古代比较少见,偶而能看到一些简练的画作,但没有所谓设计的意识。因为自古而来,设计属于工艺的范畴,而传统的中国文化看不起工艺,觉得有“匠气”,所以很少艺术家会把工艺色彩带到艺术作品里。
文︰对,例如是把“气韵生动”讲求不爱拘束的概念放到工艺上,便会出现一些差距。
靳︰是的。所以我觉得我属于“异端”。艺术就是要求“异”,而我的创作就是不同于别人。
文︰请谈谈您艺术中受哪些思想影响?
靳︰我常常思考道家的天人合一,佛家的悟性和平等,儒家的家教,还有石涛的“一画论”,提出本来无法,法立自一画。每个人的方法都要靠自己探索,亦即是求异。我认为一体化同时亦应多元化,要和谐共存。我在汕头大学教“设计伦理”,就提出了关怀设计。
访谈文章属于《香港视觉艺术家1970-1980 ——新水墨运动后的实验与挪移》之部分,经出版社授权转载。
作者与艺术家分享会
两行以应世:新水墨运动后香港视觉艺术家的创作、教育与人生哲学
日期:2018年9月1日(星期六)
时间:下午5时至7时
地点:尖沙咀商务印书馆图书中心(九龙尖沙咀弥敦道132号美丽华广场一期低层地下)
讲座嘉宾:文洁华教授
靳埭强先生
梁巨廷先生
毕子融先生
蔡仞姿女士
主持:黎子元(01哲学主编)
名额:70位
活动详情与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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