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天才的工作:世界的秩序就是千篇一律(二)|马玉江
作者:马玉江
没错,在古尔德笔下,巴赫就是神。甚至萧邦、贝多芬、莫札特这类天才都不是同一个级别。其原因如何?还是因为秩序。巴赫是听觉艺术史中,唯一一个,把世界秩序,梳理清楚的人。前面说了,古尔德弹琴像切土豆丝,难听至极。但他弹的压根不是音乐,不是旋律,不是和声,而是声音。他把一部乐曲切成一个个音符,就像塞尚把世界切成一块块颜色,梵高切成一笔笔笔触。他们都是把世界化简成极致的人。像爱因斯坦把质能关系化简成质能方程式:E=mc平方。达到极致,达到不能再减位置。
也正像米开朗基罗把人切成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肉。
拿古尔德的《哥德堡变奏曲》来说吧。(还是拿他弹的莫札特来说吧,因为这区别更大。)常人弹的莫札特是舒缓的,顺滑的,但古尔德弹的却像敲门。没有了音与音之间的过度,反而生出轮廓来。比如第11号奏鸣曲,尤其三乐章“土耳其进行曲”那一段。并不只是慢,而是把音与音隔开,像立了一个障碍,跨栏比赛那样。又或许从台阶上滚下的小球,是台阶边缘与小球的撞击,而不是斜坡顺畅滚下。就像从一位极其瘦的女体肋条上滑过,起伏精准, 清脆具体。完全没有丰满女体的丝绸质感。但这才是对的。
这不是古尔德能力不足,而是故意为之。就好像米开朗基罗画的“天顶画”,哪怕是个女的,但其肌肉依然凸起。这不是不会画,而是就要这种具体感。把肉与肉的联系确定下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如何生长。每一块肉都是一个世界。
而古尔德弹的萧邦,全然没了萧邦的玛祖卡,倒是像一块一块丢石头。哪是圆舞曲?完全没了女舞者的环绕,倒是像小跑。并且是毫无感情的,毫无渲染。再来看看鲁宾斯坦弹的,比如降A大调“英雄”那段,那气势,那力量,可以说是无比辉煌。再看看霍洛维兹弹的,同样是“英雄”这段。可以说炉火纯青。其旋律激亢,落英缤纷。尤其左手右手那连续八度,像排比,又像烟花。斩钉截铁,绚烂至极。
但就因为他们弹地太复杂、太有感情,太夸张,太浪漫,从而失去了更本真的秩序。就连萧邦自己都说,他不是浪漫主义,而是古典主义。我也这样认为。萧邦虽然旋律极尽华丽,但其秩序严格对位。尤其后期,简直就是拉长的巴赫。(把对位拉长)
别人说古尔德的萧邦冷漠、疏离,但我觉得真实的萧邦也是如此的。不能因为旋律的细节而忽略其结构的秩序及恒定。这与其说是鲁宾斯坦和古尔德的区别,不如说萧邦差异于巴赫。与其说萧邦差异于巴赫,不如说萧邦与巴赫相同。
最后,再来说说哲学。哲学不是一门理论,而是一门厘清。就是把不可说的说清楚的能力。我认为世界上有两种事物,一种是可以说清的,一种是尚未说清的。对尚未说清的维特根斯坦说应该闭嘴。我觉得对。因为任何一种说要有必然性。说不清地说是缺乏必然的,所以没必要说。
逻辑在任何时候都是清晰的,所以逻辑才是清晰的。对说的不清晰的逻辑,应该闭嘴。这就像塞尚的圣维克山,只画清晰的,对不清晰的不画。无论轮廓,还是笔触、色彩,笔笔都在必然上。绝不为画而画,更不会为表现自己的能力而画。不表现的能力,才是真正的能力。同样,在维特根斯坦这里,闭嘴的能力才是真正的能力,而不是说。但对于一切可说的,就必然说清。对于不可说的,就必须沉默。
从本质上来说,这就是对世界的梳理,用逻辑,语言,把世界梳理出秩序来。究竟每个词的轮廓在哪?这是必须思考的,比如说:和、或、但、所以、凡是等等,它们的范围是甚么?界线在哪?句子与句子的关系是甚么?这都必须用逻辑清晰地阐释。而这就是维特根斯坦的“原子命题”。也就是把语言简化至极简,简化至不可分,然后把一个个词称出重量来。
这和爱因斯坦做的工作是一样的,爱因斯坦虽然在量子力学中的贡献极大,但他至死不同意量子力学的成果。因为量子力学无法像古典力学那样被精确地说出来。比如爱因斯坦说“你不看月亮时,月亮还在不在?”答案不是“在”,而是“在那附近”。但这个附近的界线是甚么,轮廓是甚么?附近有多近?这无法证明。无法证明的东西对爱因斯坦来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对天才来说,能说的就必须说清,无法说的就必须闭嘴。
所以,无论维特根斯坦还是爱因斯坦。无论古尔德还是塞尚。都是把世界简化到极致的人。还有,塞尚把颜色也简化到了极致,他的颜色纯度极高,从不做不必要的调色。你看看印象派,莫奈、马奈,哪一个不是把颜色调灰,调丰富。但塞尚拒绝。塞尚要做的不是丰富,不是复杂。而是把世界简化至极致。从而梳理出秩序来。
这一类天才,中国有没有?有。在比塞尚早七十多年的乾隆年间,书法界除了个怪才叫伊秉绶。如果说塞尚是用颜色、米开朗基罗是用形体,那伊秉绶就是用线条来诉说真理的。他们三个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化简方程式。
化简方程在我看来是个哲学问题,不仅仅去括号、去分母、合并同类项等。它有一个真理就是维特根斯坦说的“我不可能用语言去超越语言”,反过来就是把一切看似超越语言的事物,化简为“语言”。而塞尚、伊秉绶、米开朗基罗做的都是这类工作。
拿伊秉绶的字来说吧,首先他笔笔中锋。这是书法史上除了八大山人晚期敢这样写以外,从来没人试过的。自六朝以来,以二王为主的王氏贵族开创了“雅”的趣味,从此“如何写得好看”成了检验书法的唯一真理。各种技巧应运而生:偏锋、撚管等等各种雕虫小技。但书法的神性、静穆、庄严等荡然无存,转而成为文人案头的玩物。这种风气一直延续至明末清初。可以说在一千年间中国书法从未进步。
但真正的书法不是被人玩弄的,而是被人景仰的,是艺术,是永恒。而如何把这些貌似高妙的歪门剔除,回归到最原始的语言。第一步就是回到“中锋”上。八大山人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他曾经笔笔中锋临《兰亭》,但比起伊秉绶,还差一步。
这一步差在不是中锋上,而是结构上。伊秉绶是横平竖直来写字的,可以说“设计”字。但他并不是为了好看而设计,而是以此诉说真理。这一步了不得,因为这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字,而是一笔一笔地写。就像诗歌不是用句写的,而是用词,用字。把每一个字分解为笔画,偏旁部首都分开,看书不是书,看法不是法,而是一点点的横竖撇捺,是笔画,而不是字。目中无人。
这就好比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无论是大卫还是摩西,基本元素都不是头、手,而是骨头和肉。是转折,是软硬,是在被人类命名为“头”之前的那个器官。同样,塞尚把苹果看做个球。除此之外,伊秉绶的笔画与笔画间有大量的对齐。无论左右、还是上下。远看仿佛一体,中间没有错位,极具存在感。还有就是对外轮廓的极致。恨不得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立方体:扎实、对位。这像塞尚轮廓的决断又像巴赫对位法的必然。
如果篇幅可以无限长的话,我应该说说孔子了。因为我觉得,逻辑与伦理是一回事。同样孔子也是个天才。现在受西方资本主义那套理论影响,觉得孔子的三纲五常是阶级。其实那是韩非写的,和孔子无关。孔子准确地说,就是晚年写的《十翼》(或与他人同写)其他都是他编辑的或者弟子根据他的言论整理的。《十翼》比较代表的就是《序卦传》,其实就是讲秩序的:有天地,然后万物生。“乾坤屯蒙需讼师”其实就是人的一生,讲阴阳,讲八卦,空间从大到小,时间从小到大。这才是真正的平等。这就好像赤橙黄绿青蓝紫,红就比蓝高级吗?并非。又好像体积,圆并不比方高级,低音也并不在高音面前擡不起头来。万物自有其位,各居其所。让天地间的每个物体都找到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的担当、责任。这不是束缚,而是秩序。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清晰起来,有礼,有节,而又明确。
所以,从这个角度而言,孔子做的不是伦理,而是逻辑。通过对人与人关系的梳理,恢复世界以秩序。让君回到蓝,让臣回到绿。所以,孔子和维特根斯坦的工作是相同的:“未知生,焉知死?”就是“对不可说的,必须沉默。”
但二者不同的是,中国是站在天才的肩膀上往前走的。站在孔子的肩膀上。以至于接下来的近三千年的历史,中国始终没有摆脱这种秩序。从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到陶渊明的“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再到杜甫,到《红楼梦》。这种天地人的秩序从未变过。以至于浩浩三千年来,中国的这几位天才们,始终站在神的角度。从而忘记了:甚么是人?所以,几千年来,中国人从未知道“甚么是幸福?”
当然,话又说回来。天才们是不屑思考“人”这种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