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天才的工作:对世界秩序的梳理(一)|马玉江
作者:马玉江
世上不存在勇敢,只存在胆怯。而所谓的勇敢只是胆怯到极致时所做的鱼死网破。而天才们都是些比常人胆怯的人,他们有比常人敏感的死亡意识,觉得自己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他们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以至于他们只能做最切身的选择。
切身故而必然,必然故而极简,极简故而节制。所以,他们一生中往往不婚,或者无子。因为他们觉得这些都不是必然的。更不用说车子、房子。更有极致者,觉得生命都不是必然的, 所以一死了之。
那么,甚么才是必然的?我觉得,有两个层次。一,值得你用生命交换的那件事情。二,值得你用生命交换的那件事情就是你用生命交换本身。
先说第一点:这一点主要体现在对世界秩序的梳理上,也就是在变化中找出不变来。比如写诗的试图把每个字都从纷乱的语言中拯救出来,放在该有的位置。画画的,试图把每一笔颜色拯救,放在该有的位置,比如塞尚。玩音乐的同样,比如古尔德试图把每个声音放在应有的位置。所以他把每一个音都切开,像切菜那样比如听他谈萧邦、莫札特总是有切土豆丝的感觉。塞尚把冷颜色都放在暗部,暖颜色放在亮部。所以他的画总是最有存在感的。
有人问了:这样不是很呆板吗?不是千篇一律吗?是的,世界的秩序就是千篇一律的。天永远在上,地永远在下,水永远往低处流,火永远往高处窜。几十万年来世界一直千篇一律,而天才们的工作,并不是创新,而是帮著把世界的秩序梳理,重新回到安宁。
举个科学的例子可能更好理解一点。还是拿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式来说吧。我觉得爱因斯坦在狭义相对论中的价值不是他推倒了牛顿的古典力学,从而建构现代物理。而是他把质能这么复杂的事情,用最简洁的方程写了出来。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小学生都懂得。这才是最难。把复杂的事情,简洁明了的说出来,这就是梳理世界的秩序,也是天才们的工作。从这个角度讲,我觉得方程式和一幅画、一首诗、一首曲子、一个逻辑都是相同的。都是梳理秩序。这也正如爱因斯坦所说:“任何一个聪明的笨蛋,都喜欢把事情搞得更大、更复杂。而往相反的方向前进,则需要天份。”
那么问题来了,简单的魅力在哪里?因为更容易永恒。一个高度复杂的计算机肯定不如一块石头更永恒。同样人之所以比一棵树更脆弱,恰恰因为人比树复杂。另外,简单还有的一个魅力就是清晰、具体。这一点在视觉艺术中体现在轮廓和体积上。比如塞尚的苹果,他是唯一一个把轮廓画的如此清晰的人。
自文艺复兴以来,体积成为艺术家们迫切表现的问题,有体积就必须有光影,所以无论古典主义还是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其绘画的暗部和影子都是连为一体的,故此,暗部轮廓虚化、模糊,这一追求在印象派达到极致,印象派是完全摒弃轮廓的,只描绘色彩与色彩的关系,描绘光的变化,描绘空气感。但在塞尚眼里,艺术不是描绘,而是断决。是物体与背景的断决,是前面与后面的断决,是冷色与暖色的断决。所以,轮廓在塞尚笔下,就是一把刀子, 也是生与死的边界。
他把每一个物质都简化至极致,苹果不是苹果而是圆,山不是山而是方。他把万物简化至最简洁的形体来对待,而无论物质本身的命名。他试图恢复世界的秩序,只用最简单的圆角方、冷暖表示。而丝毫不管画的是树、是山、还是其他。
而这,也就是塞尚的画最有存在感的原因:断决故而存在。
可以说,塞尚是视觉艺术史上,第一个让绘画清晰起来的人。而在雕塑上第一个清晰起来的人,是米开朗基罗。
米开朗基罗也是一个天才,不过他是十五世纪的天才。他最伟大的价值同样在于轮廓,只不过在三维世界中,轮廓表示为体积。米开朗基罗是如何让体积清晰起来的?因为解剖。在他之前的中世纪,甚至古希腊,雕塑都是大概,没能力把每一条肌肉、骨骼的边界说清楚,而骨骼的边界就是三位世界中的轮廓。所以米开朗基罗不是把头、手、躯干、四肢的轮廓说了出来,而是把每块肌肉、骨骼的轮廓说了出来,他不把手看作手,不把头看作头,而是把器官的一切命名,都视为肌肉、骨骼。在被命名之前做。同样,雕刻出在被命名之前的那个物质来。
让头手脚这些人为的命名去掉,回到最本质的骨头、与肉的区别。还世界以秩序,让海回到海,让山回到山。
这也是米开朗基罗的雕塑,最具有存在感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