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专访2】政治凌驾一切 参与中港合拍片遇上空前的矛盾

撰文: 王雅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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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仔对我影响很大,他令我有了答案:如果是因为你我这导演才存在,那我存在有什么价值?从那以后,我开始改变,不愿意再走以前那条路。

不惑之年来临前 周星驰令他“梦醒”

他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导演,一直在懵懂中摸索,快40岁还在考虑转行:“1994年,我去做了一年唱片,那时电影业不景气,而且我做得无瘾,心想:39岁,还有时间转行。”他们那一代导演,由电影工业入行,埋头苦干多年,才终于学到一点真本事,驾轻就熟的是商业电影的套路:计算、调度、桥段、合成、执行。但他天生是一个性情中人,自我在导演工作中逐渐成长起来,又有了审美的经验,使他朦胧地感到不满足。

正在这时,他遇到周星驰。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他骤然清醒,断了对商业电影的依恋:“星仔对我影响很大,他令我有了答案:如果是因为你我这导演才存在,那我存在有什么价值?从那以后,我开始改变,不愿意再走以前那条路。”

后来的事情众所周知,杜琪峰创办了“银河映像”,与韦家辉结盟,在理想的道路上一路狂飙,做成香港电影的金字招牌。他记得那时在邵氏,舒琪看完《无味神探》,看出他的戏路在变。舒琪对他说:“看一部戏,不是看它是否商业片,而是要关注导演和整一部戏的视角。”他听了记在心里,往后的作品愈来愈有自省意识。

我们这样的人,不可以老了的时候变穷,因为你一穷就要求人,连生活都要求人我觉得好悲哀,我不想走所谓‘艺术家最后那条路’。
杜琪峰谈穷的悲哀

结果,是创作的路愈走愈宽,公司的路却愈走愈窄,没过几年,穷到连交租都困难。他怕穷。

他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可是怕穷。正如他怀念胡金铨,最感慨的不是他的艺术,而是他的晚年。他惋惜当年无人介绍他和胡生认识,无法帮助胡生的困难。他曾经带老年的张彻导演去邵氏,邵氏从此每月支薪给张彻,作为顾问费。

他说:“我看见这些那么优秀的人晚景如此,我很警惕。我们这样的人,不可以老了的时候变穷,因为你一穷就要求人,连生活都要求人我觉得好悲哀,我不想走所谓‘艺术家最后那条路’,可能正因为此,使我没有勇气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可是我不要求人,我要坚持我所做过的事,我不要到老来求你给我两块钱。”

杜Sir一生怕穷,惟恐晚境颓唐,家徒四壁。(林振东摄)
杜琪峰创办了“银河映像”,并与韦家辉(图左二)结盟,打造出香港电影金漆招牌。
开始说2亿,最后花了10几亿——如果当时拿10亿出来发展电影,随便给人几百万拍戏,已经好得不得了......但我们觉得不是那个影城,是作品才最重要。
杜琪峰谈邵氏影城

从此,他一直在创作和市场之间找平衡。熟悉他的电影的人,都看得出他用力在哪里,有人总结:杜琪峰一年拍三部戏,一部对得起老板,一部对得起观众,一部对得起自己。

经历香港电影这20几年的衰落,他对时代有了更敏感的触觉。

20年来哪里都没去 守在银河 努力拍戏

那些年,何冠昌邀请他去嘉禾,他没有去。他说:“他们那班人想要做另一个邵氏,讲得那么伟大我都听不懂。他们成天说,李小龙、许冠文都是他们创造出来。他们曾经确很注重培养新一代,可到了后来,你让三毛(洪金宝)走,让成龙走——喂,电影是梦来的呀!”

方逸华请他回邵氏影城,他也没有去。他说:“阿姐想要做全亚洲最好的影城,录音室、片场……什么都要最好。开始说2亿,最后花了10几亿——如果当时拿10亿出来发展电影,随便给人几百万拍戏,已经好得不得了。阿姐,你看不到时代呀,你心里面有个梦那是阿Sir的梦,你希望阿Sir给你的东西留在邵氏影城,但我们觉得不是那个影城,是作品才最重要。”

杜琪峰哪里都没有去,带着“银河映像”的一班手足,守在香港拍戏。拍《文雀》的时候,天星码头要拆,他心痛得不行:“是不是非拆不可呢?”于是他在电影中临时给任达华加了一场戏,用他自己的办法表明心迹,向老香港示爱。

他去大学给电影系的学生演讲,总是遇到学生问他怎样入行。他是个直肚肠的人,口里说“你自己想办法”,心里面其实十分过意不去,因为自己“搞唔到佢地入行”。

艺发局设计的那种制度,只想控制人,又要你这样又要你那样,只会埋没那些不懂得搞政治的人——如果能控制的那就不是艺术了。

泡制鲜浪潮 批艺发局制度只想控制人

后面的事情众人皆知,他索性一头走进艺发局,搞起了“鲜浪潮”。他说:“我们那年代是工业给机会,现在工业没有了,政府一早就应该扶助。艺术团体很难生存。艺发局设计的那种制度,只想控制人,又要你这样又要你那样,只会埋没那些不懂得搞政治的人——如果能控制的那就不是艺术了。”

他搞“鲜浪潮”,对资助的项目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努力。他要从作品中看见你拿了钱不是在混,所以设一个评奖。他说:“艺术家不是这样培训,可你总要给人一个机会。”他做了整整9年艺发局辖下电影及媒体艺术组主席。

“是什么令你有信心与官方周旋?”

“因为我觉得不难。我在电影界不是钦点的,我是选民选出来的,真能代表电影界。”

我可以一直在香港拍戏,但是我要上去尝试一下,我要证明我不是一个懦夫。
杜琪峰谈中港合拍片
杜琪峰执导至今拍过多部叫好叫座的电影,当中包括《文雀》(上图)和《毒战》(下图)等。

参与合拍片为证自己不是懦夫 却从没爽过 

2010年,杜琪峰终于上大陆拍合拍片。这说法听起来有点奇怪,坊间说他是“最后一个上大陆拍戏的香港导演”。他说:“我可以一直在香港拍戏,但是我要上去尝试一下,我要证明我不是一个懦夫。”

他在大陆拍戏完全没有爽过:“你出一万个力不是在创作上,而是在别的事情上。”这令他很郁闷,因为“如果不是你所追求的东西,一切都不是积极的。”

即使这样,他仍然拍出了一部香港导演未曾做过,而大陆观众未曾见过的警匪片:《毒战》。在那部戏中,警察为了破案不择手段,而且最后都死了,论数量死得比坏人还多。这在半个多世纪的大陆警匪片中是无法想像的。

《毒战》两边不是戏 栽进前所未有的矛盾

最可贵的是《毒战》没有合拍片常见的那股“怪”味。讲广东话的讲广东话,讲普通话的讲普通话,从语言到情节到社会背景,真正融合在一个故事里,是什么人就做什么事。既符合人性,也符合社会背景设定。

“他们说,别这么拍,不可能的,可是在我们的世界里,怎会不可能呢?一个好警察也会犯罪,为什么不可以这样想?想出来的故事如果有什么不同,这就是香港。”杜琪峰说。

但这一次讲故事的成功似乎再也无法复制,打“擦边球”要有天时地利人和,何况《毒战》的票房也没很好。香港人觉得是大陆片:故事发生在大陆,有那么多大陆人出演,坏人居然全是香港人。大陆人不觉得是大陆片:好人怎么可以全死光了呢?

杜琪峰遇到前所未有的矛盾。

2005年拍摄的《黑社会》令人印象深刻,至今仍为影迷津津乐道。(美联社)

“时代只容许你喜欢钱!”

他从前面对的矛盾,无非老板、观众和自己。他拍商业电影出身,后来有了作者意识,在兼顾不了市场的时候,就“两条腿走路”,自己勤快一点,一边拍赚钱的电影,一边拍赔钱货。他不介意用不会演戏的演员,他总喜欢用会演戏的绿叶。他是一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导演,而且人缘好,遇到困难总能想办法克服。

可现在这个局面,一切都被政治立场凌驾——观众、老板、工作人员,连电影能不能拍,都被政治操控,令他无所适从。

他在北京碰见王晶几次,每次都鼓励王晶:“阿晶,呢铺你要‘chur’,擸撚晒佢哋啲钱!”结果王晶又拍回向华胜年代的东西,但是果然翻身了。时代青睐喜欢钱的人,时代只容许你喜欢钱。

我输在不熟悉大陆文化,可是我总觉得,那种不真诚,不是我对电影的追求。
杜琪峰谈《港囧》

《港囧》“打飞机” 老套廿年看不下去

杜琪峰说:“他那人是那样嘛,原来他那办法行得通。但你要我回80年代,我真不想,《港囧》那种‘打飞机戏’,我都忘了20多年了,现在再也看不下去。那我们就靠边站。靠边站不要紧,我继续想办法。李安做得到,说明还是我自己不够本事。我输在不熟悉大陆文化,可是我总觉得,那种不真诚,不是我对电影的追求。”

他把“银河映像”卖给刘燕铭,心里明镜似的:“刘生从没有干涉我,只有帮我解决问题,你还要对人要求什么呢?至于几时烟花、几时坟墓,到时再说吧。”

时代在变,不仅是政治,还有人的审美。他说:“我们以前的电影世界与生活有关,你要从生活中找内容讲给他听。现在吸引观众去戏院看的电影,像《叶问》、‘八爪鱼’(《美人鱼》)那些,完全和生活无关。现在的小朋友对现实世界不感兴趣。”

讲真,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是时代告诉我,我是什么。
杜琪峰想修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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