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朗奥运夺金|深度专访:从东京到巴黎 From a boy to a man
【编按】张家朗在巴黎奥运勇夺金牌,成为六十八年来首个卫冕奥运男子花剑个人赛的剑手,也是史上第三人。奥运前,我们在巴黎专访张家朗,总结他由2016年首战奥运开始,八年来的成长历程。
【导读】成长是一本回望才能读懂的小说。
纵横交错的人事物,微妙地层层推演,在欢欣、失落、悸动、心痛间,时间已令你成为强大的人。
从张家朗还是个十来岁的懵懂少年,写到二十七岁的今天,他的故事,不经不觉来到第六回。
东京奥运是他的分水岭。一个不留意剑击就未必认识的运动员,一夜之间成为七百万香港人琅琅上口的名字,平淡的世界忽然日夜缤纷,连张爸妈也花了不少力气适应,张家朗面对惊涛骇浪,反而愈见平静。
回想奥运后的林林种种,脑海浮起的不是他在各大比赛累积赢了六金三银二铜共十一面个人赛奖牌,却是他2022年第一次升上“世一”时,我们隔了一段时间没有联络,他传来一段whatsapp语音,语气声线忽然稳重沉实,他是什么时候一夜长大?还有那些年里约奥运前,我们趁南京集训的空档去吃韩烧,说着近乎毫无营养的无聊话,现在偶尔一起喝咖啡,谈的更多是关于阶级、名利、自处、承担等人生课题。
成长就是在生活日常中悄悄累积。今月中出发巴黎那一夜,他说到自我对话的重要:“直视自身不足,好痛苦,但自己都不对自己诚实,好难进步。”From a boy to a man,这是岁月沉淀的最佳注脚。
胜利属于诚实的人。扪心自问,你可曾勇敢地对自己诚实一次?
撰文:李思咏 相片及影片拍摄:杨宇翘 影片剪接:杨宇翘
当疫情已在我们的记忆大海永久沉没,张家朗戴着口罩踏上奥运颁奖台最高级的画面,成为病毒寒冬里的快乐定格。五环盛事从新奇刺激的东京移师浪漫典雅的巴黎,张家朗形容这个地方是“半个主场”,港队教练Gregory Koenig(Greg)是法国人,香港队近年经常到巴黎集训,“因为Greg,我才有机会打奥运,这个地方是他的家,今届奥运别具意义”。
今年四月,张家朗也特地飞到法国,在接近二百年历史的布隆尼亚尔宫(Palais Brongniart)出席公开活动。意外的是,他在花都并不熟路,仅有的认知是每年一度的花剑世界杯巴黎站赛场和巴黎市郊的法国国家队训练基地INSEP,以及位处第二区的一家台湾餐厅,偶尔一客盐酥鸡和珍珠奶茶,虽不是港式,但类近的味道已能满足异乡人的味蕾与心灵需要。
再次踏上征途是今月中,他与Greg和另一教练Maurizio已身在巴黎为奥运最后准备,下周一(29日)将踏上比赛场地巴黎大皇宫(Grand Palais)的剑道。如果去届奥运由一个当时世界排名二十四的香港男孩擸走金牌是意外,那么回看他登上王座之后的成绩:三面世界杯及大奖赛金牌、一面亚运金牌、一面世大运金牌、一面亚洲锦标赛金牌、一面世锦赛铜牌,还有一堆各大赛事的亚军和季军,今届奥运,张家朗已彻头彻尾是个世界级选手。
【按图:从东京到巴黎,张家朗得过的荣誉】
令我真正体会到他的蜕变,是上月中的亚锦赛。他在个人赛16强领先日本选手松山恭助14:8,竟然反输14:15,团体赛4强领先中国41:35,又反输44:45,向以潇洒反胜见称的“Comeback King”,罕有地以两场失望的比赛完结科威特之旅。
“系咪有少少Hurt?”我承认,这个短讯明知故问,略带试探意味,毕竟要他比赛翌日忍痛“回带”,怎说也是二次伤害,岂料他秒回:“好Hurt。”犹如出剑般直截了当,刺中脑海里八年前南京集训一幕。
时为盛夏,蝉鸣吱吱作响,基地里的剑击馆没有冷气,剑手们只靠风机“维持生命”,人人举起五公升装的蒸馏水,咕噜咕噜大口灌。落堂之后,时任教练把张家朗拉到旁边训话,年轻人默不作声,眼眶禁不住泛红,一个箭步冒雨离开。晚饭后回到宿舍,他低头醉心于手机游戏Puzzle and Dragons“转珠”打怪兽,我看准时机问他下午何事,他才终于忸怩道出自己练到身心俱疲,是一时手感欠奉而非不认真,但真正原因又憋在心里不向教练明言,还问:“有时唔想表达……系咪好港女呀?”眼前“港女”令我哭笑不得,以致今天听他坦率真挚的剖白,难免有种“木讷少年长大了”之感。
张家朗专访系列:八年对谈,见证成长
第一回——少年剑神:请忘记我是亚洲冠军(2016)
第二回——人大了,在沉静的空间自省(2018)
第三回——奥运金牌的自白:这一年,是彻底地怀疑人生(2021)
第四回——佛系胜利哲学 润物细无声(2022)
第五回——承担是四个人一个故事(2023)
番外篇1——张家朗最想留住的谁和谁(2022)
番外篇2——爸爸妈妈给剑神的信(2022)
张家朗说,亚锦赛的“Hurt”来自一个错误决定,影响身体状态,导致无法在比赛发挥应有水平,最终于团体赛连累队友。“是一次很痛的挫折,但正正因为痛,才更深刻。经历之所以重要,因为我们可以从中发现问题,然后解决,而不是逃避。”他说过,每次落败都有余震,但身处“震央”仍能给自己划出空间,冷静分析问题,直视不足与错误,承认自身弱点,那不只是冠军的真正实力,更是大男孩愈见成熟的人生修为。
“有些人面对挫败觉得好‘瘀’,我觉得更要直视。自己都不对自己诚实,好难进步。”张家朗说到“挫败”,毫不矫情,小眼睛依然那么诚恳坚定。
他自十六岁在亚青赛狂扫四金开始,七年内赢尽亚洲季军、亚洲冠军、世青冠军、奥运冠军,我暗忖他真的失败过?“大把,只系我好少讲。”他快速举了两、三个例子,譬如某次比赛首圈出局,也有练习时的失误,只是他早把伤痛提炼成人生养份,付诸实践,所以已无太多细节足以阐述;放负求安慰,或许要说到小时候打输比赛,一哭二闹发脾气,结果换来爸爸“温馨提示”:“仲喊?输咪输,返去检讨再嚟过。”
人们只看到1米93的张家朗身高手长天份好,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其实人前如何举重若轻,人后战胜自己就有多费力。“逃避、唔正面,基本上系浪费时间;面对痛苦嘅事实,然后成长。”成功从来没有捷径,光环应用行动争取;在残酷的竞技体育,奖牌从来比网络演算法的数字来得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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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东京盛夏,直径只得6毫米的花剑剑尖一下子点燃全香港,网络效应几何级爆发,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被平面式无限放大,一张时装品牌照可以秒变黑历史,输一场剑就立刻被抨击“拍广告唔练习”。如何消化奥运金牌的重量,这个问题伴随我俩不少咖啡时光。社恐的他有一段日子不愿出街,别人还可靠帽子和口罩“乔装”,高人一等的身形无论如何也遮不住,我曾目击他走在闲日下午的太平山街,不消一会便引来咖啡店顾客、工地修路阿叔和纯粹路过的大婶排队合照,慷慨热情的老板特地送上冻咖啡,婉拒未免不近人情,占人便宜他又万般不愿。后来他不知怎的窜出一种想法,自觉要做香港人榜样,这些做不得、那些不敢碰,天天用别人把尺量度自己。
令张家朗重新思考的是教练Greg。来自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度,“胡须教练”从法国带来一套开放的思维,他加盟港队的第一法则:“你必须open-minded。”他特别着重运动员休息,改掉“苦练就是好”的习惯,“我大可以把训练课节排得满满,但打到最后体力不继,训练没有质素”。他的“代表作”是东京奥运前果断要求身心已届极限的张家朗放假,这是张家朗由2014年做全职运动员开始从未试过的。大赛临近,加紧备战也来不及,尤其状态低沉,谁敢要求休息?
后来的童话结局证明Greg判断精准,但这种模式不是人人适用,张家朗起初也半信半疑:“咁Chill得唔得?觉得自己一定要做啲嘢。”他当时不知道,Greg正在一点一滴打破他的既定思维,平常如翻看比赛录像,除了看招式的表面,更要拆解自己每一个“为什么”,“正面时打出什么,就是之后的你,但更要看清负面时不从失误move on是何模样,态度左右你每一个决定”。Greg强调,运动员的真正作业是了解自己,不是盲目地循规蹈矩,念兹在兹“做啲嘢”,只是但求心里好过。张家朗也说:“Greg改变我好多好多。他给予我们适当的自由度,他令我明白我要了解自己,我是一个怎样的运动员、一个怎样的人,我需要什么、我想要什么、如何适当时候做适当的事。”
可贵的自由解放文明思考,尤其成名生活,日夜缤纷,寄居花花世界如何自处,唯靠夜阑人静灵魂拷问。剑击以外的商业合作,张家朗极度精挑细选,虽不至淡泊名利,他对名车和手表亦有一定程度的迷恋,但他于人生规划的纯粹,父母也曾经担心,始终运动生涯最现实,是剑神、是凡人,只在一线之间。张家朗深明花无百日红之理,合约身价有升自有跌,“但我亦知自己位置,别忘记我仍然是运动员”,“比起其他事情,我更无法接受自己拿了一次(奥运金牌),然后即时下滑”。
从十九岁第一次打奥运,来到今年第三届,张家朗依然把剑击放在第一位。他被队友形容为“好恐怖”的斗心始终如一,追求胜利的态度却随年月而成熟:“我喜欢赢,但我更在意自己能否发挥应有水平。过程打得好,最终就算输也可接受;要是发挥不好,即使最后打赢,也是非常难受。”理性地把表现与成绩脱钩,避免放大目标,平常心是一种境界,表面佛系,背后可是经历无数自我对话,方能精准自如地拿捏分寸,就像之前亚锦赛,不会因为痛而逃避自我检讨,每次比赛也尽量控制情绪和心态,“紧张不能帮我发挥水平”。
都说成长是一本回望才能读懂的小说。
从三届奥运整理张家朗的故事,脑海浮现许多画面:由南京亚青运带着金牌回港,我们在机场第一次见面,一晃眼已是十一年前的事;被一堆T恤和袜子围住做访问,用一包话梅打开话题匣子,腼腆得只懂回应“嗯”、“都OK”的人,终于缓缓道出心底话;还有某次约好在街头会合,见到两个人从老远高速跑来,原来是张家朗和队友玩起斗快碰我手臂为胜的无聊游戏,三年之后,在影楼拿起廿五年一遇的奥运金牌,我们沉思如何反应,其实我们反应不来。
每一个零碎片段,都能构成当下的“我”,在欢欣、失落、悸动、心痛间,点点滴滴都是人生养份。沉淀千日,张家朗如今认为奥运金牌只是过程,不是身分,即使外人因此只瞥见光鲜一面,也不必为此放大背后辛酸,每人的人生都不容易,自我修为本就五味杂陈。
谈到巴黎奥运,张家朗只道“希望卫冕”,未发生的事,多说无谓,内歛的他宁可努力当下。Greg的壮志豪情则一矢中的:“以胜利者之姿踏上剑道。”胜利,不是结果,是态度,怕输的人囿于当刻的挫败,争胜的人永远坚定前行。
成长其实也是一门move on的艺术,考验我们想成为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