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专访|“躺平”非中国特色 学者分析:内地青年四种碎裂化样貌

撰文: 陈郑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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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01》特别专访台湾中央研究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林宗弘,就关于中国青年生存困境的议题,主要从代际角度,理解自改革开放以降,不同代际的中国青年群体面临包含就业、婚嫁、城乡与社会阶层流动等差异,期梳理当前中国社会的整体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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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01:中国舆论近年就内地青年发展与困境的事件讨论相当热衷,但事实上,放眼国际,青年问题也是各国至少十年来都在关切的议题,内地青年发展遭遇的正负面景况,与他国有何差异?我们如何比较好的理解内地青年群体的样貌?

林宗弘:我会划分全球脉络与国内脉络两层面来看。全球脉络方面,我们现在面对的是自1980年代开始的全球化,对应在中国是改革开放,期间约有两个世代群体进入社会,适逢中国的经济起飞与荣景,他们的社会流动与全球性流动都是正面的。这段经济荣景与全球化发展的连结,为中国带来非常大的机遇。现在说的80后、90后都能感受到时势造英雄的效果。

然而,在2009年金融海啸之后,西方也出现千禧世代的问题,包括经济成长与财富积累明显慢于前几个世代,这在台湾也有发生。可以说,全球都有类似的问题,反映在青年的不满与抗议。中国的情况也不自外于此,只是中国的转折点相对较大。

晚近,随著中美贸易战与去全球化,对中国经济造成一定冲击,使得当前青年世代对比前代,出现更大的经济困境。这是外部条件造成的。

林宗弘认为,中国经济发展进入高原期,中国青年遭遇低薪与延后结婚、生育的情况和过去台湾或其它地方的千禧世代所面临的困境类似。(林宗弘本人提供)

国内因素自然也与外部环境息息相关。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转型理论,告诉我们社会上存在有三种资本,即人力资本、经济资本与政治资本。改革开放30年间,人力资本(人才)与经济资本(企业家)获得相当利益,政治资本则在退位,如“民进国退”,国家在经济层面的力量在退缩。

此外,提到国内因素也必要纳入户籍制度造成的城乡区隔问题。过去在户籍依旧切割的情况下,人才与资本流动还能突破户籍的限制,城市化进展快速,让一部分人、一个世代的人先富起来。尔今,在政治环境变化的影响下,政治资本的力量提升,如“国进民退”,同时,随著经济成长趋缓,市场机会减少,进入职场的大学毕业生与企业家获利的成份就不如以往。因此,“内卷”愈形普遍,明明做越多,但获得的利益却是在衰退,出的每一份力的边际效益在衰退,这既表现在企业,也表现在个体,所以才会看到青年躺平的词汇横生。原本放大的饼,如今放大的速度放缓,分饼逻辑依旧下,只得反过来分。我觉得这是一个大局的问题,只要这两个问题没有解决,诉诸个人的能力与意志力,虽然不乏有成功案例,但结构性的问题是困境的根本。

不论是内卷、躺平盛行,还是“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流调里最辛苦的中国人”引发广泛共鸣,都在说明今天中国亟需推进公平正义和共同富裕。(视觉中国)

香港01:过去在人力与经济资本蓬勃的时期,种下今日许多乱源,政治资本的提升动机,实际上不也有拨乱反正的用意?

林宗弘:确实,但加强政治资本力道的方式有很多种,只是采用再集权与“国进民退”的途径,可能对经济成长造成压制效果。我认为建立社会安全网、打破城乡架构也是加强政治资本力道的方式。

我的意思是,在城乡切割的结构中重复循环,等于再生产原先不平等的环境,不如健全、更平等化现在的保险制度,诸如医疗、住房、教育这三座大山的再复制与再生产,这都是国家职能在掌控的。

过去在内外经济环境好的时候,经济资本一头还能冲破城乡差距,尽管城市吸收了相当的移入人口,但留在农村的人力基本也具有一定生产力。这套逻辑也不只是中国发展的写照,放到美国也是一样,中国青年的困境一定程度也反映中国经济的瓶颈,应该思考如何运用政策将资源再行妥善分配。“国进民退”的一个负面效果,可能使得总的经济机会衰退,阻塞了社会流动。也就是社会流动出现窒碍,才会有后来听闻到的内卷、躺平——努力没有用,变成在讨论中国青年结构面困局议题时,一个很简化的理解。

香港01:您认为“躺平”是真议题吗?

林宗弘:喊出躺平的人,自然是不甘于现状。有能力的人向外移动,但多数的人碍于现实移动不了。我们看到中国社会现在想进入公部门的人变多了,但日久也会有一个问题,政府养了越多人,可是整个社会生产力没有提升。极端来说,就是吃皇粮的人变多了。在经济循环不够正向的情况下,就算很努力的人挤进了衙门,皇粮终究会不堪吃,结果就是再反馈回结构性的问题。

回到躺平,这自然是青年对现状的很多不满表现出来的一种说法,可能是对社会流动停滞、经济机会的萎缩,进而以在舆论中用比较不敏感的词汇来宣泄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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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进乡村振兴必须把大力发展农村生产力放在首位,支持和鼓励农民就业创业,拓宽增收渠道。(视觉中国)

香港01:您这样的说法,是否必须建立中国青年群体是一个集体上?

林宗弘:顺著方才的分析架构,中国青年群体分殊的情况可以切做四大块:一部分的人进入了公部门,一部份是有资源的企业家子女可以实现移动,还不够清楚的是受过高等教育栽培的知识群体,在失业率一旦攀高之后,会怎么行动?有能力者,会走上前面两类人的路,那非985毕业、比较底层的大学院校生呢?他们会是对现状不满反应最有感的一群。我的理解上,“白纸运动”的学生群体,大多来源于此。

最后一类人,则是过去农民工阶层的第二代、第三代,因为户籍制度限制与疫情下控管趋严,阻断了他们进城希望,又或者原生家境匮乏想进城谋职,期间又遭受资本层层剥削,所以会看到如月前张家界青年相约跳崖自杀的新闻事件。总而言之,中国青年对于各自现状不满的表达,大体呈现很碎裂化的应对方式。

真正在讲躺平的群体,其实是第三类不上不下的群体,谋职困难、沦为蚁族,但又不愿意离开城市回县城发展,综合了这几种困境的结果才出现躺平的词汇。

香港01:中国青年集体怀抱的爱国主义与回应个体生存困境之间,您认为有相互作用?

林宗弘:短期内如果做好一定的宣传,我相信会有转移与消弭的效果。但当我们回观经济与社会层面结构性问题转变的时候,爱国主义反复的扬起,长久会让效用减少。回到刚刚说的政治、经济与人力资本的框架来看,政治资本一端自然会顺应爱国主义叙事,代表经济资本的企业家不会跟随,而人力资本部份,尤其中下阶层群体、非白领的受薪阶级或会出现具批判性的思想,或用具有“艺术性”的方式来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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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一代被寄予厚望,但随著时代的剧烈变化,青年一代也面临诸多困境。(资料图片)

香港01:月前有内地学者提出消费与储蓄的强弱,区别自改革开放以来三代的青年群体,先由“强储蓄、弱消费”过度到“强储蓄、强消费”,走到今日青年“弱储蓄、强消费”的阶段,若您个人从代际变化的角度,会如何理解?

林宗弘:用消费与储蓄强弱变化来解释代际青年的行为,我觉得是一个很正常的情况,并非造成这个世代青年困境的起因,所有国家都会从重储蓄转移到强消费,从欧美国家发展经验来看皆是如此。

我们看大型国家发展起初,基于财富积累需求,社会都会先经历储蓄与投资率双高的阶段,之后必然要转移到消费面,因为出口导向的发展模式总有一天会结束,最终必要是内需与消费兴起作为支撑,该国在国际与内需经济的循环才得以平衡。因此,代际变化与大型经济体的成长过程,都会有这样的共性,否则恐会有过度投资、资本过剩又消费不足的问题衍生。

台湾的经济规模虽然小上许多,但也经历过从储蓄投资往消费滑动的阶段,只是台湾滑动的速度比较缓慢,台湾年轻人的储蓄率实际上只比前代少几个百分点而已。这固然有华人重视储蓄的文化性,但也肇因经济起飞那一代人多有储蓄经验,所以后代会有这样的认知,但这非华人专利,19世纪的德国人也很重视储蓄。

就中国代际青年的情况,我倾向是被压缩后的正常反应。相较其他国家历经数个世代的消化过程,中国在时间压缩下,会面临供需、投资与消费上不平衡需要处理。我举例,民众拼命赚钱,储蓄后便开始找投资,又或投资都进了房地产,但景气不佳情况下,转变成为债务,在某些部门,主要是房地产泡沫经济把民众的储蓄吸走了。与此同时,年轻人财富积累的速度又追不上房价,既然玩不起这一套,后续的问题才会相继出现。

香港01:所以您不认为中国青年的困境有其特殊性?

林宗弘:普遍来说,我不认同什么事情发生在中国即有中国特色。事实上,中国经济现在面临脱勾,概念与效果上等于一种“去全球化”,这会造成一些问题,这处境就算放在其他国家、放在印度,也会是这样的后果。这就是为政者需要去处理的问题,这不是什么中国特色。

中国作为一个大国,他的特色就是他的规模特别大,以至于问题被特别突显或极端,放眼美国、印度也是如此,这一点都不奇怪。中国今日的很多问题,实际上也是其他国家早先就经历过的问题,德国在一战之后也有过这段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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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说中国这些问题有特色且要与其他区域进行类比,确实不乏有分析者提出东亚区域经济快速成长、人口快速萎缩的发展经验,让中日韩等国家存在类似的问题,与其说是中国特色,扩及到东亚来看更有这样的脉络可循。

虽然其他国家也都面临千禧世代问题,但确实没有中国表现出来的这样极端,这是程度问题,与体制设计自然有关,例如户籍制度的限制就是很大的差别。当然,不会说中国内部的因素都是体制,国际环境的因素也会造成影响,只是两相相乘下,问题就加剧了。

全球性共通的情况自然不能免除,但各国回应方式有别。中国在现行体制下,政治资本介入,有“国进民退”的情况,又西方当然也有城乡差距,但没有城乡流动的界线,中国则在户籍制度约制与过去计划生育政策下,存在独有的处境。

香港01:诸如“大厂青年”、“小镇青年”等词汇周期性横生,在众多符号标签化中国青年的背后,我们能如何更好理解当前中国社会转型?

林宗弘:千禧世代的问题举世皆然,各国青年的反应都是类似的,因为他们共同面对全球化之后经济停滞的压力没有分别。同时,前几个世代又喜尝经济成长果实,所以普世层面、东亚区域内都有这类的情况。

在我看来,“小镇青年”其实蛮符合官方论述,但不足以解决实际面对的问题,像是取得大城市户籍越来越困难,“小镇青年”暗示了人民不需要朝大城市落户,某种程度成为了“上山下乡”的现代版,“农村是有为青年大好去处的地方”。要问的是,这逆向城市化的逻辑,能行多远?能行得通?

“小镇青年”反映的依旧是户籍制度的现实,正是小城镇居民没办法挤身前三线落户积分的问题存在。

目前中国在城市打工的农民工约2.7亿人,他们面对生活的压力,却未能在城市中找到支援。(资料照片)

当然,也不是说小城镇居民非得去大城市发展不可,学界在看这类社会转型,会尽量以科学的方式,用数据算流动,看流动、结构与经济成长的关系。我们看到中国城市的性别比,就可以发现一线城市如上海是女多于男,越往外线则男性远大于女性,县城、农村的男性人口甚至比女性人口多了三分之一,为什么女性会集中到大城市?

首先当然与过去生育偏误有关,在农村会发生筛选婴儿性别情况,其次则是城市男性在中国婚姻市场具有优势,女性透过婚姻入户流向大城市。“小镇青年”确实标签了某一群人的生活,但从国家治理角度,无从解决这类宏观问题,这才是根本,而非人们如何去理解自己的幸福。“小镇青年”在我看来,是偏向于被动选择的结果。

尽管能够理解从政权思考,放太多人进城会乱的想法,但我认为放松户籍限制是现阶段可以尝试的作为,持续用户籍政策紧缩社会流动的政治顾虑有点过度。放松户籍限制,也有助中国国内市场整合,二线以下城市尽可能放松,不是做不到。北京的调控工具其实有很多,是可以放宽尝试,不然就是一直维持现在内卷的后果。

香港01:所以对于中国青年问题的前景,您是建立在未来得到体制友善回应的期待上?

林宗弘:不会啊。我个人愿意相信青年世代自己会找到出路,不论是个体或是集体,青年世代终究会玩出自己的一套新意,方方面面都有,也不是每一套都会受到体制束缚。不论在艺术、创业还是海外发展,一定会有部份人绽放属于他们的光芒,这我一点都不怀疑。

现实中本来就会有赢家与输家,不管在怎样的结构面底下,都会有杰出的人才冒出头,激发出新的管道,但与此同时,这也是考验体制可以容忍的程度,这一点不好回避。

至于中国青年在喊喊躺平之后,会否像日本失落一代对政治冷漠?就目前情况来看,我认为较倾向集体不参与,躺平就是一种去政治化、不参与也不挑战,且不依各种期待而走。当人们缺乏动机继续向前,自我边缘化成为狭隘的个人中心自我,物质基础尚可的人群变成“逍遥派”,社经地位与资源条件较差的一群,走向疏离、孤立,最糟的选择自杀,未来会否走向这样的态势比较需要留意。

林宗弘研究员为台湾知名社会学者,研究领域为社会阶层化、量化研究、中国研究与比较政治经济学等。此为《中美系列》报道第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