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的终结”到“衰败的美利坚” 福山变了吗?

撰文: 应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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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前,苏东剧变之际,日裔美籍学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提出了他著名的论断——“历史的终结”。他认为,自由民主制代表了人类政治文明最后的形态。在当时冷战终结的背景下,福山的观点风靡一时,以至于许多人都“言必称福山”。

但被不少人忽略的是,当许多人对福山的印象还停留在“历史终结论”时,近些年以来,福山已经渐渐转向。他开始关注国家建构和国家治理,研究政治秩序和政治衰败。2014年美国《外交事务》杂志发表了福山的一篇文章《衰败的美利坚——政治制度失灵的根源》。该文剖析了美国政治制度的诸多弊端,直指美国陷入否决政治的泥潭,政治极化严重,利益集团广泛渗透,集体行动的成本大幅增加。

2021年1月6日,美国华盛顿的国会大厦遭到大批特朗普(Donald Trump)支持者围攻。(GettyImages)

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一书中,福山既反思了当今世界若干形式的民主病灶,比如“拥有民主制度这一事实,并不表明其治绩的优劣”,“未履行民主所允诺的好处,可能是民主制度所面临的最大挑战”,又分析了乌克兰、印度、美国、日本、欧盟成员国家的治理困境。

他提到乌克兰橙色革命后上台的民选政客一无是处,治下的国民经济陷入崩溃。他说印度很难整修自己行将崩溃的公共基础设施——道路、机场、供水和排污系统等——因为既得利益者借用法律和选举制度横加阻挠。他指出日本困于债务问题,美国陷入功能失调,在财政、健康、社会保障等议题缺乏作为,欧盟成员国家难以解决福利困境。

福山写道:“你‘叫政府让开’后,市场经济和富裕不会魔术般出现,它们得依赖背后的产权、法治、基本政治秩序。自由市场、充满活力的公民社会、自发的‘群众智慧’,都是良好民主制的重要组件,但不能替代强大且等级分明的政府。”他讽刺那些主张“最小的政府是最好的政府”的人,他说非洲撒哈拉以南很多地方是自由至上主义者的天堂,比如索马里,那里的政府几乎无存在感,但社会一团糟。

联合国世界粮食组织(World Food Programme)的义工为流离失所的索马里人民提供粮食。(路透社)

从30年前高呼“历史的终结”到近些年来反思民主衰退,福山变了吗?既可以说他变了,又可以说他没变。说他变了,是指福山已经意识到单纯空喊民主,把自由民主制无限拔高,根本解决不了棘手的实际问题。不论乌克兰的悲剧,“阿拉伯之春”沦为“阿拉伯之冬”,还是发达民主国家所面临的治理困境,都是例证。福山说:“世界上的抗议者和民主倡导者,不管是南非和韩国的,还是罗马尼亚和乌克兰的,他们的激情足以带来‘政权更替’,使威权政府蜕变成民主制。但如没有漫长、昂贵、艰苦、困难的过程来建设相关的制度,民主制是无法成功的。”福山的自我反思对于至今那些依旧将民主意识形态化、宗教化的人是一种警醒。

说福山没变,是指福山仍然信奉民主。他认为:“民主的失败,与其说是在概念上,倒不如说是在执行中。”经过多年研究,他意识到“世界上大多数人极向往这样的社会:其政府既负责又高效”,故他在民主所指向的问责制之外,提出国家能力和法治,认为良好的政治秩序离不开国家能力、法治和民主问责的稳定平衡。

印度虽已废除种姓制度多年,高种姓对低种姓人的歧视禁之不绝。印度数以万计的底层贱民(Dalit)只能从事如“清道夫”等厌恶性工作糊口,他们需要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保护下徒手清理水渠。(视觉中国)

应该说,福山的自我反思是有启发价值的。《香港01》曾在《现实版“药神”案背后:中国良政善治的关键是什么?》一文中认为:“若无必要的国家能力作为基础,法律恐沦为一纸空文,民主恐造成治理的低效乃至失败。若无法治的约束和规范,国家能力恐助长权力的任性,民主恐沦为民粹的狂欢。若无民主问责的制衡,国家能力恐加剧权力的傲慢,有沦为专制主义的风险,法治恐变成官僚用来管制社会和民众的工具,一些政府机构和官僚知法犯法现象将难以有效遏制。”

但问题是,福山难以回答的是国家能力、法治、民主问责之间怎么达成稳定的平衡,国家能力和国家治理怎么优化。在福山笔下,民主问责的主要形式是选举民主。可选举民主的一个最大风险便在于民粹陷阱。如果选举民主不能破解民粹困境,福山说的国家能力又何以优化?难不成是靠特朗普(Donald Trump)吗?显然不能。

正如福山自己所承认的美国近些年来强大能干、能弥合撕裂的总统未再出现,连作为发达民主国家的美国都早已陷入民粹困境,那么怎么改进国家治理?民主绝对是必要的,但如果不创新民主形式,不去规避民粹陷阱,不去探索国家能力、法治、民主问责之间怎么达成稳定平衡,仅仅高喊民主价值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