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项飙・四|“国家全面渗入社会”的治理模式为何不可持续?

撰文: 吴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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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语:随着中国调整防疫政策,迈出“与病毒共存”的实质性一步,人们纷纷迫不及待告别核酸、健康码、行程卡、大白,但对中国乃至世界来说,比告别疫情更重要的,是如何对过去三年进行系统总结与反思。2023年初,围绕疫情三年的种种,以及如何推动疫后社会重建,《香港01》记者专访了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项飙。作为人类学家,项飙早年因浙江村的调研而成名,其后赴海外求学并成为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2020年离开英国定居德国。疫情以来,项飙频繁参与公共讨论,与不同群体展开对话,希冀更加直接地介入到社会中,其提出的“附近”和“最初500米”引起广泛且持续的讨论。此为访谈第四篇。

香港01: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中,您提到,“中国很复杂,但中国中心的任务往往是消解这些复杂性,把它简单化、统一化,因为它怕这个复杂。”“‘大’就总是从自己出发,觉得别人不能定义我,我要定义别人,不是去观察,而是去定义,动不动就反对这个宣扬那个,智慧程度反而慢慢降低了。”

过去几年我们的一些具体政策也好,包括防疫政策也好,好像确实给人一种感觉,就是“觉得别人不能定义我”,我们要“中国特色”,所以“动不动就反对这个宣扬那个”,我们好像越来越不愿意去看到一些共性、共相,把别人走过的路都当做我们自己走过的路,去借鉴,去吸收,去融合,这方面的智慧确实在降低。为什么会这样?

项飙:这个是很明显的,也是值得分析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认知结构,导致不是从一个实践过程出发,而是从一个个标签出发来思考。本来我们每个人从小到大,就是一个在不断探索和在不断实践当中展开的过程,对个人是这样,对一个社会也是这样。现在我们说活着的目标是为了一个标签,为了证明我们跟别人不一样,证明我们比别人强。而不是为了不断去试错去探索,不断和别人交流经验。标签化的一个好处是,跟别人争论的时候,有一个很强势的话语,很强调使命感,抽象化程度高,而且有一种压倒性的强势。

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项飙。(资料图片)

我们注意到很多考公的年轻人,或者饱受内卷之苦的年轻人,也比较容易被这些话语和思维方式所影响。为什么?因为他的生活也不是过程,他的目标是要走到宇宙的尽头,拿到编制。走向宇宙尽头的过程中,他的生活过程本身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又要追求一种归属感,追求一个更大的意义,来填补内心的空虚,这个时候追求的办法就不是看附近那些小人物、小事情,他觉得那些都没有意思,“最初500米”这些东西都不能给他意义感,他的意义感是来自那些超越性的崇高性的东西。所以这也解释了这一套话语有一定的民间基础,这样的民间基础并不是说这些年轻人真心相信这些东西,而是一种空虚和散沙化,是基层的日常生活的公共性缺失导致的。

香港01: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发表于2010年的《普通人的国家理论》一文中,回溯了社会建设在高阶政治的历程。具体来说,2004年中共十六届四中全会提出“社会建设”,十七大政治报告则明确把社会建设单辟一节,与经济、政治、文化建设并列为四位一体。北京市政府在2007年底成立了“社会建设工作办公室”,制定“社会建设总体规划”。因此,目前中国社会学界所讨论的“社会建设”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所讲的社会已经有很大不同:社会不再是在国家之外,而成为国家的一个工程。这它代表一套新的治理能力,意欲全面渗入社会生活、吸纳社会。这些发展显然都不符合主流的理论设想,但是似乎都合乎民意;老百姓从来没有感觉国家过大过强是一个问题,也不觉得国家推进社会建设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判断放在疫情之前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疫情三年确实挑战了很多东西,包括“国家全面渗入社会生活、吸纳社会”这样的治理模式。您觉得三年疫情对我们重新思考和理解普通人的国家理论和“社会建设”提供了怎样的面向?“全面深入社会生活、吸纳社会”的社会治理模式可持续吗?

项飙:你这个问题提的非常好,我觉得确实要修正,这个模式现在看起来是不能持续。我写《普通人的国家理论》针对的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出现的市民社会的思路,认为一个稳健的社会发展,必须要有比较明确的社会和国家之间的分野,社会应该有自己的一套自主的不受国家权力直接干预的做法,这样的做法当然要受法律的管制,国家也要受法律的管制,对公权力进行监督。这一套思路从80年代提出之后没有任何发展,因为没有民意基础。所以我提出国家和社会的这种交融,认为这更符合中国老百姓的想象。

在疫情这样的特殊时期,行政力量全面介入社会生活,决定著人们的出行自由等。图为2020年2月1日,一名戴着口罩的男子在社区成员为返回北京或离开北京的人们设立的注册点进行注册。(Reuters)

现在结合疫情我们做进一步的思考:原来市民社会的思路,就是说有一个自主性的相对独立的社会领域,我还是觉得不符合中国实际和国情。但是我们也不能靠国家不断吸纳社会,全面渗入社会生活,社会完全活在行政体系里,现在看来不可持续。所以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什么?需要的就是重建附近,或者说最初500米,这并不是要建立一个完全自主性的独立于国家之外的社会,但也不完全由行政控制,而是要依托于附近,形成一个个日常生活的共同体,然后在日常生活当中,大家能够互相交流、互相协调,能够形成公共意见和意志,并在需要形成公共行动的时候,有一种力在那里。

前面我们也谈到居委会,现在一个很大的问题是,“附近”最主要的居委会已经被吸纳到行政体系里了,但实际上居委会应该居民自治组织,在疫情之后有没有可能改组居委会?11月底各地的白纸运动,我觉得很重要的一个诉求应该是改组居委会,否则提出太大、太空泛的诉求很难实践。包括我写的那篇文章,也是太空太大了,现在重要的是究竟怎么样去做一些具体的事情,来进行社会修复和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