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输入外劳|保障不足、永居门槛高 “用完即弃”的劳动力?
2023年6月,刘谊来到日本岩手县的一家木材加工工厂工作。他在山东的老家多年来都有许多劳工赴日打工,疫情后当地经济不景气,刘谊签了一份建筑木工的技术培训合同,到日本接受了一个月的语言训练就进了工厂,计划着“勤勤恳恳地工作三年,赚点积蓄就回家”。但没想到,他的打工生活没过多久便被迫结束。
8月8日,几天前刚刚学会使用机器接合木材的刘谊如平常一样来到车间,但工作进行到一半,机器却突然停止运转。刘谊试图取出机器中卡住的一块木板,但就在他伸出手拔木板那一刻,突然启动的机器把他的手卷了进去,五根手指全部被切断。
据《读卖新闻》报道,刘谊经过一间中介的介绍来到日本,在语言学校学习了一个月后便进入工厂。最初他被派去钉木板、制作建筑材料,到了8月2日——也就是发生事故的6天前——才被调到这个车间。工厂的一名日本员工用手势教他如何操作机器,短短几天后,机器发生异常,日本员工到场检视,但刘谊因为语言障碍而未能了解状况,继续使用机器。
该工厂所属的气仙预制构件事业协同组合的代表理事泉田十太郎他否认工厂有违安全规范,他表示,目前工厂雇佣了大约40名外国劳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让他们(外国员工)从简单的工作做起”。
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的资料,去年有1,692名实习生在与工作有关的意外中死亡或受伤。 该数字为每1,000 名实习生中有4.10人,远高于所有工人的 2.36 人。北海道大学公共政策中心研究员岩桥诚对《香港01》表示,在他所属的外劳支援团体POSSE,每年收到的外劳求助中最常见的就是工伤事故,“失去一根手指、有时甚至失去一只手或一条腿的案例屡见不鲜。
日本自90年代以来通过外国技能实习生制引入外劳,自那时起有关该制度侵犯人权的指责声就不绝于耳,甚至获得“现代奴隶制”的骂名。但直到2024年,日本才宣布在3年内以新体制将其取代,但新制度下,外劳的境遇会否有所改变呢?
从非法到合法 外劳填补3K岗位
自从80年年代进入泡沫经济时期开始,日本就已经有大量的外国人涌入打工。当时,日本的股市和房地产市场疯狂上涨,企业扩张迅速,劳动力需求大幅增加。与此同时,当时被称为“3K(辛苦、肮脏、危险)”的许多制造业、建筑业岗位渐渐开始遭到日本年轻人唾弃,大量中小型企业苦于劳工短缺,而来自韩国、中国和东南亚国家的劳工填补了这一缺口。
但在没有相关配套的情况下,在日外劳几乎都是非法雇用,据研究全球化与人口迁徙的社会学家萨斯基雅・萨森(Saskia Sassen)的估计,80年代末期在日非法外劳数量约达30万,逐渐成为日本一大社会问题。
为人诟病的外国人实习生制
最终,政府在1993年正式确立“外国人技术实习生制”,以让发展中国家的劳工边工作边学习技能、回国为本国经济做贡献为名,将外国劳工合法化,外劳从事的实际上依然是日本人不愿做的低技能、高强度的工作。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这些“实习生”在身分上不属于劳工,不受劳动法保护,雇主拖欠薪资、强制加班、没收护照等行为比比皆是。
此外,由于技能实习制度规定,实习生在日工作期间不得中途跳槽,而且必须在实习结束后返回本国,意味着员工一旦被解雇,就必须收拾东西回家。
直到2009年,日本终于赋予实习生劳工身分,须与日本人享受一样的最低薪资和劳工权益。但不得转换工作的规定不变,雇主仍掌握决定实习生去留的大权。岩桥表示:“大家都知道,一旦你向雇主投诉,你就会被解雇,或者没办法与公司续约”。
支撑地方制造业
与日本大多数地方城镇一样,岩手县气县郡过去二十多年间年年轻人大量外流,当地老龄化严重。据日本放送协会,该县人口连续25年下跌,至2023年仅有116万,减少近30万,而年龄在65岁以上的人口比例更超过4成。需要繁重劳作的中小型工厂、农场持续面临劳工短缺。厚生劳动省今年1月释出的报告显示,过去十年间,该县雇用的外劳企业数量从约2800间增长至近7900间,当中近半是雇员数量不足30人的小企业。所有外国劳工中,最多人从事的亦是制造业,在所有产业中占比达到53%。
在全国范围内,日本本国劳动人口在90年代达到8700万的峰值后已经缩水超过1000万,而在日外劳数量则在二十年间从不足50万增长至230万(截至2024年10月),创下历史新高。各产业中,首当其冲的依然是制造业,雇用人数占整体26%。在丰田汽车的生产基地、日本制造业重地爱知县,外劳数量更是超过30万,仅次于东京。
多年以来,尽管外劳支持着日本地方的制造业、尤其是中小企业发展,但在以同质化、排外闻名的日本,绝大多数人都在付出辛劳后就返回家乡。理论上,在2019年日本推出“特定技能制”后,实习生们在实习期满后可将在留资格换成“特定技能1号”或“特定技能2号”签证,从而有了申请永久居留的权利,但由于门槛过高,截至2023年11月也只有29人获得永居资格。
不得不提的还有在亟需劳动力的二战后及90年代,大批在日本政府推动下返乡补充劳动力的日裔巴西人。但进入21世纪,劳动力需求降低,政府又为这些移民提供免费机票,鼓励他们返乡。
名义上“实习生”实为“劳动者”
中国外劳刘谊在受伤后回到了中国,但失去了一只手的他已经几乎没有劳作能力。据熟悉见习生劳动问题的律师(第一东京律师协会)高井伸也(Shinya Takai)说:“刘谊住在岩手县深山中的气仙郡住田町世田米村。他在当地工厂工作并为当地经济做出了贡献,但却从未有机会与当地日本人交流。尽管实际上是被当作‘劳动者’使用,但由于名义上是‘实习生’,公司方往往以‘教他们工作’为由,不对等待遇,甚至进行不合理对待。”
但日本厚生劳动省2016年8月公布的资料显示,该部门调查的5173家有外国技能实习生工作的企业中,七成存在违反劳动基准法或劳动安全卫生法等法律的行为。2023年,厚生劳动省则在1万多个企业中找到约7600个有这类行为的企业,比例依然维持在七成以上。
岩桥表示,政府一直都在做这类调查,而在过去十年甚至二十年间,情况几乎都没有改善。
该组织的代表今野晴贵撰文指:外劳在日的许多工作场所几乎不采取任何安全措施,企业把外劳当作“用完即弃”的劳动力。
外劳跳糟限制多
2024年,日本政府大幅提高了引入外劳数量的限额,计划在5年内引入最多82万外劳“特定技能工人”,比前5年的限额(约345,000)增加一倍有余。同时决定的还有用育成就劳的新制度来取代技能实习制度的法案,规定外劳在日的最长3年期间,在一间公司工作满一至两年后可以跳槽。
然而,包括日本知名人权律师指宿昭一在内,许多批评者指出新的制度在保护劳工权益上与此前并无实质性区别,外国劳工要跳槽仍然面临许多限制。律师高井伸也表示,“有关强化监督机构的监督功能的讨论并不多”。
岩桥则表示:“我认为这只是用来告诉国际社会,旧有的实习生计划已经废除。这只是公关手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