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刘香成.下】纪实摄影人眼中的世界:自由民主与中港问题
二十世纪最后的二十五年,全球经历了几件大事,刘香成都在现场,他以美国记者、中国人的身份,透过相机纪实。1976年,中共始创人之一、时任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逝世,两年后他回到中国,以摄影镜头记录了中国内地改革开放前后的中国社会;1989年,他在天安门广场报道了八九民运乃至六四事件;到九十年代初期,他在莫斯科见证了前苏联解体,拍下最后一位最高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合上讲稿的独家照片,跟美联社同袍一系列记录前苏联瓦解的照片夺得了1992年的普立兹奖殊荣。没有摄影记者像他这样贴近地、深切地同时报道了两个“红色国度”的巨变。今年,他出版有关两个共产主义政权的历史相册,时间仿佛来得正好:中国国力走向前所未见的高峰,西方国家崇尚的资本主义、自由民主受到撼动,美国千禧世代开始出现对社会主义的向往……
四. 当西方自由民主碰上死结
如今,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不再有当年冷战时期的“对手”,与文化更不相似的中国之冲突却愈发激烈,贸易战之余,是中国与西方两大文化的碰撞。资本主义、自由民主的“理想”模式,在运行数十载后亦见动摇。
刘香成形容,自己接受过以美国为主的西方教育,但同时经历过内地的社会主义教育、香港的殖民化教育,而教育到了一个程度,就是要教你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西方好的不排除可多学些,“我尽量观察中西方两面的文化有什么是吸引人的,不是任何东西都是政治。 在西方,近年有很多人出来怀疑,西方现在这套民主自由还可行吗?从入大学到现在,我未曾见过(怀疑声音)有如今这么大。”
西方的民主自由模式一直被视为人类“最适合的模式”,如今备受质疑。刘香成认为,这个问题在美国已经是一个死结:“Politic is a competition of compromise.(政治是关于妥协的竞争)现在参与政治的人要花上很多成本去做campaign(竞选捐款和宣传),想向人们传递一些讯息。现在的政治、报纸全都变得partisan(高度派系)。”
刘香成一直认为,没有一个国家比中国更政治化:农民吃饭的餐桌后,写着“要听华(国锋)主席的话”,这边又个毛像,子女要检举自己的父母,诸如此类。然而,西方纵使是言论自由挂帅,今日也是陷于自由民主的“政治正确”泥沼中,政治正确的媒体很多东西不能反对。
“在英国,如果你现在反对brexit(脱欧),你已经可以倒闭了。在美国有很多东西你不能说的。你在美国什么都可以写,但不一定能刊登在《纽约时报》之类的主流媒体上。如果你这个言论不能被CNN、Fox News等发布,这些言论等于不存在。你可以说,那些言论对社会毫无影响力。”
美国人或许厌了这种“政治正确”,在2016年选了一个特朗普出来。
五. 不会说故事的中国人
在刘香成跑马地的家中,客厅两幅墙上的都是中国艺术家的作品,一边是维吾尔族画家Aniwar Mamat的巨型油画作品,另一边是北京艺术家史国威的松树摄影画作。至于自己的摄影作品,他冲晒了好几幅小的,放在偏厅一隅。
已故德国《明镜周刊》意大利记者Tiziano Terzani当年为《毛以后的中国》撰序,他写道:“对于刘香成,中国不仅是一个有待发掘的真相,还是一种尚待阐明的爱。”(For Liu, then China was not just the question of truth to discover, but also a relationship of love to clarify.)
“中国人不知道怎样说故事。”刘香成在访问中说。在过去二十年,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内地生活,长住北京、上海,无间断地为中国“写故事”,因为这世界五分一人口所做的事情,会改变了整个世纪。
同时,他很反感内地以前常把“百年耻辱”挂在口边。“大陆政府做事情,一遇上困难就以爱国主义方式处理,什么事的责任都推向西方和美国,说什么若不是西方做事那么不合理,我们就不会这样。我觉得这不是好的策略。”所以,他一直想找寻近一百年关于中国的图片,想把中国人的视角从受害者中脱离出来。“你老是觉得是受害者,就很难从中解放出来,走出阳光大道。”
刘香成即时向我们推介了一篇文章,叫《中国怎样才能不挨骂?》(编按:刊于今年8月6日《联合早报》,作者郭良平)。该文章提出的疑问是,中共建国以来克服了国家的积贫积弱,在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来,中国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和规模崛起,震撼了世界,却同时引起猜疑和打压,解决了挨饿、挨打的问题,却还在挨骂。
刘香成颇认同文章的观点,正如有些中共高干对他说,去跟美国官员开战略对话会议,经济、社会、文化也好,总是各说各的。今天的中国,在世上建立话语体系时遇到不少碰撞,刘香成的解读是他们不懂说故事:“怎样的好事,他们都说这是共产党的好事,不懂单独说一个人对这件事的贡献、做这件事的细节,以及个人感受。中国这三千年来都是这样,这是帝王说话的方式。”这导致美国人不懂跟内地人沟通,香港人也不懂跟内地人沟通,仿佛活在平行时空。
六. 不懂中国政治的香港人
刘香成在10月1日国庆黄金周回来香港,那周也是持续近四个月反修例示威迎来高峰,他说如今香港街头示威的景象,就似他八十年代在韩国采访民运般,都是催泪弹横飞。
今日内地与香港的矛盾,刘香成首次有所警觉也是在八十年代。那时,英国与中国政府就香港主权移交问题谈判,邓小平与戴卓尔夫人在北京举行会谈,他当时跟香港新闻界的行家倾谈时,发现他们很多都对中国欠缺基本的政治判断,“某程度上是一厢情愿地依赖英国人,他们很多对香港本身的战略地位缺乏一种政治常识,这是很危险的。”
这种依赖,似乎三十多年后仍然存在,示威者挥着美国旗、英国旗,就是不少中国人所斥责的“挟洋自重”。刘香成认为,回归二十二年来,香港的去殖化过程做得很不理想,北京派驻香港的干部及外交官工作都只是观察,跟香港普通人没往来,也没跟香港的记者交好朋友,又没有将香港的实情报上去。至于香港政府,虽然依旧廉洁、高效率,但自殖民时代都只“受薪去奉命执行,不是去思考政治问题”。惟当英国人离开后,北京都没适时插手,香港政府既没怎么领导香港走出英国人的影子,亦不像华盛顿般有成熟的智库。
回到香港人的身份认同问题,他认为今日大多数的香港人也一样,对中国,以至对中国政治都缺乏理解,这大概可归因于我们欠缺历史意识(sense of history)。香港的历史从1949年到文革之后,从内地逃难来的人数很庞大,久而久之,香港变了一个中转站,人们不认同中国政权,只想在香港赚最多的钱,然后移民;而这批人的下一代,就是今日对中国极不信任的那一批。香港大部份的人缺乏政治情商。
“英国人不想我们学历史,不想建立起一套国民身份认同,所有殖民地都是,包括印度、千里达、马来西亚等。”刘香成说,如果香港在殖民地文化上一成不变,这种想法也站不住脚的。
1997年回归之前,香港出现移民潮,今日的香港又再出现这股情绪。刘香成说,英国人在香港留下了一种“买办文化”,任何问题都只寻求一个quick fix(快速解决方案),其中一个方法就是投资房地产,买、卖、移民,就是一个quick fix,但始终解决不了香港的问题。
“你说你想到英国,但你看看英国投票给脱欧的,都是白人,他们反对移民。到那里,就会得到更好的生活吗?”
近日,外国校园接连有陆、港留学生就“连侬墙”起冲突,我们谈到两地年轻人的差异。刘香成认为,陆港年轻人的价值观其实没什么大差异,都是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可是,正如大家执拗于1989年民运的性质,事实上,内地的年轻人并非一无所知,而且比香港人更加好奇,但基于他们对政治敏感,加上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意,能够出国留学、旅游、工作,不介意把事件留待历史去平反;相反,香港的年轻人执意于“现在要先解决所有政治问题”,否则不会向前走,这是political immaturity(政治不成熟),两者形成了重要的区别。“这些经历是不能转让的,但对历史意识是可以转让的,这只能透过教育去做到。”
七. 钟情香港的Laissez-faire
踏遍世界,一半时间生活在美国、印度、苏联;另一半时间在中国内地和亚洲其他地区生活的刘香成,喜欢偶尔回来香港,一方面是香港很有效率,尤其是服务业,另一方面是,香港人那种laissez-faire(经济自由化)的生活态度很吸引。
在今日的社会,有图未必有真相,至少刘香成,亲身走近过真相,来建立自己的一套世界观。以镜头记录下来的,也是全人类历史的凭证。“我见证过苏联的解体,觉得中国有可能选择自己的道路,后者不能排除。”
上文节录自第185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0月21日)《刘香成:纪实摄影人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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