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刘香成.上】纪实摄影人眼中的世界:苏联解体与中国崛起
二十世纪最后的二十五年,全球经历了几件大事,刘香成都在现场,他以美国记者、中国人的身份,透过相机纪实。1976年,中共始创人之一、时任中央委员会主席毛泽东逝世,两年后他回到中国,以摄影镜头记录了中国内地改革开放前后的中国社会;1989年,他在天安门广场报道了八九民运乃至六四事件;到九十年代初期,他在莫斯科见证了前苏联解体,拍下最后一位最高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合上讲稿的独家照片,跟美联社同袍一系列记录前苏联瓦解的照片夺得了1992年的普立兹奖殊荣。没有摄影记者像他这样贴近地、深切地同时报道了两个“红色国度”的巨变。今年,他出版有关两个共产主义政权的历史相册,时间仿佛来得正好:中国国力走向前所未见的高峰,西方国家崇尚的资本主义、自由民主受到撼动,美国千禧世代开始出现对社会主义的向往……
一. 苦海过后的新中国
美国已故总统尼克逊(Richard Nixon)于1972年访华后,美国媒体开始对中国产生较大的兴趣。那时,美国三大报刊记者Fox Butterfield(《纽约时报》)、Richard Bernstein(《时代》杂志)、Jay Mathews(《华盛顿邮报》)争先出版一部关于中国的书,刘香成在1978年作为《时代》杂志记者派驻中国,是首八位派驻北京的美国记者之一。翌年,中美便正式建交了。
最终Fox Butterfield抢先出版了,书名为《苦海余生》(China:Alive in the Bitter Sea,1982),书中照片都是刘香成的作品。“这本书在那个时代是比较深刻的报道,可以说是很有分量、关于新中国的报道。”刘香成的新书书名叫做《A Life in a Sea of Red》(中文暂译作《红海余生》),正是呼应该部三十七年前的作品。
“苦海余生是中国道家思想,形容人类要过这一生所面对的是苦海,社会状况多多少少都是很苦的。在这么苦的人生里面,你怎样找到平衡,找到自己生活的理念。所以,苦海余生是形容中国人很深刻的生活体验。”这种苦,也许年幼时的刘香成也尝过一点:1951年出生于香港,十岁前在福州念书,父亲是知识分子,曾任《大公报》编辑,母亲则是清官后代、大地主,因此,刘香成作为“黑五类”后代,是班中几十名同学之中,唯一没带上红领巾的。
正因在内地度过童年,使刘香成对中国、对政治有了兴趣,长大后就到美国念国际关系,因选修《Life》杂志摄影师Gjon Mili的摄影课,辗转做了他的实习生,展开了自己的专业生涯,先后担任《时代》及美联社的首席摄影记者。
毛泽东去世之后,也是刘香成回到中国的时机,虽然赶不及回去采访毛泽东的葬礼,却刚好见证一个新时代之始。“在大陆,我从第一天就知道这是人类一个很大的故事,如果这个故事那么大,而我又做纪实摄影的,你不去为这故事投资时间、精力,那还有什么可做?”
1983年,刘香成首度把摄于1976至1982年的照片辑录成书:孩子高举拳头批斗四人帮、七十年代末北京市民围看“西单民主墙”大字报、北京农民收割大白菜、大连青年在毛泽东像前玩滑轮,年轻情侣在街上依偎,或是穿着列宁装却拿着“可口可乐”的青年。
记录的都是那些年中国庶民的日常,画面虽然没他采访八九民运、韩国民运、苏联阿富汗战争那么动魄惊心,也没政治巨人那么具标志性,但众生相往往是最富诗意的时代见证。这书在1983年初次出版,但至2010年左右才于内地面世。“当时很有趣,大陆不敢称此书为《毛之后的中国》,在大陆,什么是political correctness(政治正确)很重要,你叫毛泽东之后的中国,很disrespectful(不尊重)。”
二. 从天安门跑到克里姆林宫
1989年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报道是刘香成的“成名作”之一,获得新闻界广泛认同。他忆述,中央美术学院那时将自由女神像设在天安门广场对面,很多西方记者却开始离开,因他们已待了一个多月,觉得没事发生。“我当时叫东京来的图片编辑不要走,因为我知道共产党不会让这个象征西方精神的塑像长期放在这里,容许它向着毛主席画像,就在那城楼上,毛主席向世界宣布‘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这个局面不会持久。”
刘香成的判断是正确的,过了不久,那场学运便以血腥的画面作结。坚持留守的刘香成便为美联社担起发相片稿的工作,当中最为人熟知的便是美联社另一位摄影记者Jeff Widener在酒店阳台上拍的“坦克人”照片。刘香成自己也透过镜头为“六四事件”留下历史记录—一对情侣骑着单车出行,两辆坦克正好在桥上经过;满身鲜血的学生被三轮车载着走,该作品得到1959年美国年度图片奖。此后的内地,至今再没有过一场大型社会运动。
刘香成记得,自己在当年6月9日回到香港,之后便到了汉城(今首尔)采访学生运动,再被美联社社长委派到莫斯科。那是美苏冷战时期,一些较优秀的美国记者会被派到莫斯科,早年部份资深的从莫斯科再调到北京,刘香成与他们日常谈话,从中得到很多启发。“他们会指出,中国很多方面都是学习苏联,像社会结构、部委结构、人事安排,共产党结构,都深受苏联影响。”
刘香成此前已向美联社社长提及想到苏联报道,因他认为当时的莫斯科是“冷战时代最重要的故事”,自然就接了这趟差事。或者他当时也想不到,被调往莫斯科后,接着很快就见证了苏联解体。戈尔巴乔夫于1991年12月25日,在克里姆林宫宣布辞职,苏联正式解体,结束讲话摔下讲稿的一瞬间,就被刘香成及时摄入镜头。由于现场禁止拍摄,刘香成为了这个历史性一刻挨了一拳。
三. 红色国度骤变与资本主义
今年出版的新书《A Life in a Sea of Red》中收录的照片,分别于中国(1978年后)及前苏联(1990-1993年)拍摄。两个共产国家留下截然不同的发展轨迹,西方社会所推崇的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受到民粹、反全球化等声音的挑战,来到2019年,记者问这位近距离的观察家有什么看法。刘香成认为,2019年是很有意思的一年。“这是第一次在西方主流媒体,有公开讨论自由民主是否适应当前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主义本身出现了什么问题。”
刘香成提起法国经济学家Thomas Piketty今年出版的新书(编按:《Capital and Ideology》),研究了大量数据后发现现今社会的经济分布不合理,Piketty提出一个观点是:意识形态本身不是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只不过这几代人都生活在资本主义之下,才觉得这个是最适合人类发展的模式。
刘香成说,美国总统选举参选人沃伦(Elizabeth Warren)、桑德斯(Bernie Sanders)都有提出,通过税制改变人类的分配模式,包括对房地产的概念。“不是说资本主义最理想的,而是least bad(最少的恶)。所以这本书的疑问,就是在怀疑,不要以为社会规律系统都是千篇不变的,选择这个系统的基本哲理,就是一个意识形态的表现。”
苏联与中国到目前为止,结局很不一样,但刘香成觉得两者就如“一个是苹果,一个是橘子”,很难正面比较。他以往有次在莫斯科近郊野餐,坐下来就感叹,从未见过草这么绿,泥土会这么黑,苏联自然资源太丰富了。
刘香成又到过印度,觉得连印度都比中国富裕,土地更肥沃。“有一次,我跟文字记者同事从上海坐(火车)到新疆乌鲁木齐,这条铁路是全中国最长的。历时四天三夜,我们在火车上跟人采访、谈天。从兰州到乌鲁木齐,我记得很清楚,一天一夜的时间,经过黄河上流,都在一片什么都长不出来的土地。”
匆匆数十载,在这片先天不太富庶的土地,上演了一出经济奇迹;天然资源丰富、幅员更广的苏联,却走上解体之途。各独联体国家独立后发展速度各异,有些走向亲西方的民主体制,有些较为专制,却没有一个像中国般坚持社会主义的发展轨迹,较准确来说,是结合了专制与自由,因地制宜构建自己的政经模式。“现在中国已跟以前很不同,我深信经济能够改变政治,可能几十年之后才改变,中国还会继续震撼世界。”刘香成说。
上文节录自第185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0月21日)《刘香成:纪实摄影人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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