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专访】在报馆被封锁过后 踏上流亡人生的土耳其女总编

撰文: 黄珮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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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gi Akarçeşme提着轻便的行装,出发前往伊斯坦布尔机场,她要飞往比利时布鲁塞尔出席一个有关新闻自由的研讨会。Akarçeşme身边的人都以为她出外公干,但没有人想到她买的是一张单程机票。她决心要离开土耳其了。

自从土耳其发生流产政变,埃尔多安政府展开大规模肃清,权力更见牢固,又打遏新闻自由,逾200个媒体被迫关闭,近250名传媒工作者正在狱中,土耳其成为了全球最大的“新闻工作者监狱”。过往一直不畏强权、坚持报道真相的Akarçeşme,最终也因为人身安全受到威胁,不得不抛开所有,孤身到外国寻找新生活,她向《香港01》讲述自己由坚持争取新闻自由,到自我放逐的经过。

《时代报》以针砭土耳其政府知名,长期被当局视为眼中钉。(VCG)

“自我放逐后,我的人生由零开始,过往的一切已成历史。我见不到我的家人,同时也失去了事业和储蓄,我整个人生都给毁了。”流亡海外两年的土耳其《今日时代报》(Today's Zaman)前总编辑Sevgi Akarçeşme,以电邮方式受访,文字里流露出一种苦涩和无奈,她同时叮嘱记者千万不要公开她的所在地,以免招惹麻烦。

翻看Akarçeşme过往在公开场合演讲的片段,一头不及肩的短发,说话铿锵有力,给人硬朗且权威的感觉。一个铁骨铮铮的记者,多年来在夹缝中争取新闻自由,最终竟然自我放逐,而且变得紧张兮兮,不想被人找到,土耳其对记者的打遏,一叶知秋。

有民众发起示威,抗议当局以反恐名义拘捕大批反对派记者。(VCG)

“身为时代报系的一份子,本身就已是一条罪,足以令你入狱。” Akarçeşme过往任职的《今日时代报》,是土耳其最大发行量报章《时代报》(ZAMAN)的英文版,其所属的空间传媒集团(Feza Publications)旗下还有吉汉新闻社(Cihan News Agency)。《时代报》以针砭政府知名,在土耳其的影响力不容少觑,尤其2013年一系列有关埃尔多安及其家族怀疑涉贪的侦查报道,在社会引起莫大回响。该报亦因为与埃尔多安的宿敌、流亡美国的著名伊斯兰思想家居伦(Fethullah Gülen)渊源甚深,在揭露贪腐丑闻之前,已被政府视为眼中钉。背景如此“不清白”,还敢冒犯总统,难免令《时代报》成为政府重点打遏对象。

居伦发动的“居伦运动”是全球最大的伊斯兰运动,在全球拥有500万信众。埃尔多安一直坚称2016年的政变,就是由居伦的追随者策动。(VCG)。

报社抗命出版最后一期

2016年3月4日,土耳其政府重拳出击整顿《时代报》。那天早上,伊斯坦布尔法院下令封闭《时代报》、《今日时代报》和吉汉新闻社,并即时收归政府监管,并由法院委任的信托人全面接管,理由是该新闻集团为埃尔多安口中的“居伦派恐怖组织”(FETO)作政治宣传。

法庭一颁令,《时代报》总报社的大闸即时被锁上,Akarçeşme和一众编辑、记者在里面马不停蹄工作,力图最后一搏,赶在新管理层接管前印好第二天出版、亦是被“河蟹”前最后一期的报纸。最终他们做到了:3月5日《时代报》的头版以黑色作背景,再以超大字体写上“宪法停摆”;《今日时代报》的头版亦印上“土耳其新闻自由可耻的一天”。

2016年3月4日,数百名防暴警察强闯入《时代报》总报社,与记者和编辑对峙。(VCG)

4日晚上,几百名防暴警察奉召来到《时代报》总报社,他们先向聚集在大门外声援《时代报》的支持者发射水炮、催泪气体和橡胶子弹,以图驱散群众,其后再强闯入报社,称要执行法庭颁令。Akarçeşme忆述当时她拿起手机拍摄警方,其中一名警员高呼:“把这个女人按在地上!”两名高大的女警随即把她制服。“我知道和他们硬碰根本没用,于是我回到自己的座位,联络一间规模很小、但非常敢言的电视台Can Erzincan TV,让他们的记者直击总报社情况。”

Can Erzincan TV是极少数有勇气报道此事的土耳其媒体,其他的早已归边,不是站在政府一方批评《时代报》,便是轻描淡写,有的索性只字不提。“我们提早出版报纸,许多国际媒体如CNN、BBC看到我们的头版后,马上致电我们了解情况,但很遗憾地,只有极少数土耳其媒体声援我们。”Akarçeşme说。

《时代报》被政府强行接管当天,大批读者到报社外声援,期后遭警方以催泪气体、水炮和橡胶子弹镇压。(VCG)

埃尔多安掌控九成主流媒体

根据无国界记者组织公布的2018年全球新闻自由指数排名,土耳其在180个国家及地区中排行157,比俄罗斯还低。该组织的另一调查亦发现,土耳其八成媒体立场亲政府,足以左右民意。“无国界记者”断言在这个形势下,土耳其绝不可能出现公平公正的选举。

更甚的是,在总统及国会选举(6月24日)举行前三个月,当地最大的传媒集团多安(Doğan)被卖给亲埃尔多安的商人Erdoğan Demirören,令九成主流电视台和报章间接地掌握在埃尔多安手中。有分析指,今次多安集团在选举前易手予“爱国商人”,时机上绝非巧合,目的是要助埃尔多安及其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AKP),于选举前作铺天盖地的宣传,进一步淹没反对党的声音。“传媒老板通常有经营其他生意,当中涉及公开招标,埃尔多安可以利用这点游说传媒老板归顺,从而操控这些传媒的编采立场。另一方面,他又下令国营企业不得在反对派媒体卖广告。同时,与埃尔多安关系密切的生意人开始买下具影响力的传媒机构,变相令埃尔多安成为传媒界的最大话事人。”Akarçeşme说。

埃尔多安胜出周日举行的大选,成功连任总统。一如所料,有不少人批评选举舞弊和不公平。(路透社)

《时代报》被强行接管后,迅即变成了埃尔多安的传声筒,失去监察政府的功能,这固然令Akarçeşme感到意兴阑珊,但促使她流亡的最大因素是人身安全受威胁。“即使在流产政变前,许多同事和行家已经被拘禁。我本人也因Twitter的留言因而惹上官非,被判缓刑。”

她续说,警察强占总报社那天,令她意识到法治、新闻自由真的荡然无存,她开始为自身安全感到忧虑,于是不辞而别地离开国家。“很多旧同事正受牢狱之苦,有的则流亡海外,我也不清楚他们每一个人逃到哪里去了,只知道要不是当初走得及时,我现在大概和许多同事一样被关进狱中了。”

《时代报》被接管后的第一份报纸,头版以“万众期待大桥落成”来为埃尔多安歌功颂德。(VCG)

代价沉重但从未后悔

2016年7月15日,土耳其发生军事政变,但不足一日便告落幕,虽然埃尔多安的总统之位未受动摇,但他趁机肃清异己,包括在各政府机构进行大换血,15万名公务员、警察、军人和老师被指与政变有关而遭革职;全国17万人曾被调查,其中77,000人入狱;包括《时代报》在内逾200个媒体被迫关闭,约150名新闻从业员及作家被捕。

相比之下,走得及时的Akarçeşme显得幸运,但其实她亦付上了沉重的代价,包括与家人分离、被朋友和邻居疏远。“流亡之前,我过着很美满的生活,自从离开土耳其后,我更加肯定以往的生活很幸福,如今一切要由零开始。尽管如此,我未曾有一刻后悔过,只要想一想我的旧同事,他们还在国内受牢狱之苦,和他们相比,我所付出的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我始终认为报道真相没有罪,任何人都不应因此受罚!”

那么,仍然身在土耳其的记者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抗衡铁腕政权的打遏,在夹缝下争取编采自主?Akarçeşme决断地说:“绝对没有!”或许,在土耳其当记者,就是要在面包和原则、入狱和流亡之间作出选择。

土耳其人民奋不顾身走向坦克,阻止军队发动政变。(路透社)

上文节录自第117期《香港01》周报(2018年6月25日)《因批评政府 她成了国家敌人-专访土耳其流亡记者Sevgi Akarçeş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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