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努人:只能在博物馆中见到的“真.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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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陈顺儿 (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
此文以阿伊努人在制度压迫下被同化的制度化过程与大规模的整体社会歧视为探讨主题。实际探讨方向为以“籍贯与名字”、“文化生活”与“教育制度”三方面简介明治初年日本政府对北海道阿伊努人实施的政策。范围为1869年明治政府并合虾夷地至1899年颁布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30年之间的文明开化政策。在主要原始史料方面,本文会主要参考大藏省于1885年出版的开拓使事业报告第一篇和第四篇、明治三十一年(1899年)落实的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原文以及在1910年发表的《我国の教育》文献初探明治初年阿伊努人面对的“文明开化”改革。本文亦会配合近人研究,期望能追溯阿伊努民族的文化背景,探讨阿伊努民族在日本政府政策下社会生活与文化改变。

阿伊努民族简介

有关阿伊努人的来源,学说上众说纷纭。大部分学者认同阿伊努人是日本源远流长的原居民之一。中国《新唐书•日本传》就日本派至中国的遣唐使记录中提及“又妄夸其国都方数千里,南西尽海,东北限大山,山外即毛人”,当中的毛人便是指阿伊努人。【注1】阿伊努人主要定居在今北海道与周边的岛屿,散布于日本的东北部。

发现有古阿伊努人活动的地区。(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在“虾夷地”(今北海道)还未属于日本的年代,虾夷地这片土地上一直居住着与日本本土的大和人于语言、外表、生活习惯和居住环境等都截然不同的种族。引用部分学者所说,阿伊努人“浓眉大眼”、毛发也较多,长相上相对于日本人,更容易被认为是欧洲人。【注2】阿伊努民族有独立的语言体系。今日日本东北部的地名,不少源自于阿伊努民族的语言。札幌、小樽、知床等地名在阿伊努语中都有个别地态所指。在文学方面,阿伊努人亦有以口述形式流传的民间古诗与口述文学作品。【注3】虽然阿伊努民族并没有建立严谨的文字系统,但以大自然宗教信仰为中心的阿伊努文化体系一直依靠口述方式传承,形成阿伊努民族的身份认知。

虾夷地土地辽阔,四面环海。阿伊努人的生活十分依赖大自然。男性会狩猎(主要为捕猎森林中的熊与鹿)与在沿海地区驻守捕鱼(主要为鳟鱼与三文鱼等);女性则会在广阔的土地进行规模不大的耕种与在树林中采摘果物。阿伊努人日常的食物亦以打捞的渔物加工制成品(如咸鱼汤、鱼肉)、野菜汤与水果为主。【注4】在虾夷地变成北海道以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阿伊努人过着简朴的生活。

虾夷地与北海道

天皇从1868年的大政奉还中从德川庆喜将军手中重新获得政权,开展了划分现代日本的改革——明治维新。在明治维新“富国强兵”的路向下,日本在十九世纪末开展国家的现代化,打造全新的国家秩序。跻身西方强国之列为当时的首要目标,明治政府以国土完整为第一步,把北方的虾夷地与南方的琉球国先后规划于国土完整的计划之中。“收归国土”安排是“强对弱”的帝国政策思维,当中没有参考两地居住人民的意见或想法。

按现时的日本地图计算,北海道的面积为83,457平方公里,占日本总面积377,962平方公里的22%。同时,虾夷地的地理位置亦被当时的探险家(其中最著名的为探险家最上德内)认为对日本北面的国土防卫有重要的军事作用,必须多加防范。【注5】此外,当时日本与俄罗斯的国际关系愈趋紧张,不少政治家鼓吹国家应加快本土完善,保持战争准备状态。作为北方的领土,虾夷地的政治意味随著局势变得重要。【注6】种种原因终使明治政府加快“统一”虾夷地的步伐。

在没有任何协商的情况下,明治政府于1869年强硬地收归虾夷地,改名为北海道,正式开始一连串的改造工程,包括设立开拓使、以不同制度吸引和人移民到北海道等,阿伊努人则被贴上“土人”、“少数民族”与“落后文明”的标签。

在十九世纪末的日本,改革风潮正席卷整个国家。在“现代化即西化”、“西方就是文明”的教条下,不难想像本土和人对土人的态度。土人是落后的象征,在文明开化的过程中,缺乏“政权”、“统治权”概念、过著纯朴生活的阿伊努人毫无反撃之力,必须接受和人所相信的文明洗礼。

一场由上而下的“开化”

明治二年(1869年),明治政府在太政官布告第734条中宣布虾夷地被收归于日本国土,改名北海道,并成立北海道开拓使负责北海道开拓工作。回顾北海道的开拓历史,明治政府在政策制定上依赖外国专业顾问,作为原居民的阿伊努人被完全排除在外。阿伊努人无法参与这场由上而下的“开化”改革,而这场改革却对他们的生活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

根据专业研究北海道史的北海道大学名誉教授高仓新一郎于1942年出版的著作“アイヌ政策史”,北海道开拓的重点在于为日本提供国防补强与提供经济支援。北海道的开发史上有数名重要的外国专家,包括引人西方农业技术、主张在北海道建立大型农业制度与支配农业生产水利工程的ホーレス・ケプロン(Horace Capron)与在札幌农业学校教授植物学与农业知识的クラーク(William    S. Clark)等。【注7】由外国专家的带领下,大规模的改造为北海道带来道路、矿业与农业的基础建设。
 

位于札幌的明治时代北海道开拓使本厅。(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I)    籍贯与名字

阿伊努人虽然没有文字,但阿伊努族的文化一直以口述语言承传。阿伊努人在过往与和人的交流中已得知两者在文化、语言、社会面貌等层面的不同,亦借以建立了一套属于阿伊努人的身份认同。然而,当虾夷地变成日本的北海道,阿伊努人被强制纳入为日本法律系统下的平民籍。这代表著阿伊努人变相放弃了阿伊努族的身份,变成了“日本人”。在籍贯登记中,阿伊努人换上新的日本名,放弃以阿伊努语取的名,与过去的身份“割裂”。根据“开拓使事业报告”,阿伊努人必须换上日本姓,方便开拓使对阿伊努人进行人口管理,进一步管制北海道的运作。不少阿伊努人并不认识日语,亦没有“户口登记”的概念,故会在登记过程中以整个部落采取同一姓氏。强制性的改名破坏了原来阿伊努文化中的“家系”系统。这举动可被解读为阿伊努人加入日本人(按当时理解、即大和人)的象征。【注8】然而,事实上,明治政府初年的官方文献与学术研究均称阿伊努人为“旧土人”;即使日本当时已取消社会制度下的身份制度,达致法律层面的“人人平等”,但阿伊努人“旧土人”的身份在社会中仍受到歧视。阿伊努人除了要舍弃原来身份、接受和人的文明开化外,还要接受不平等的社会状态。而旧土人的身份亦延续和人对阿伊努人的歧视,阻碍双方认识与进一步融合。

现时北海道地区的阿伊努族登记人口比例图。颜色愈深代表占当地的人口比例愈高。(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II)教育制度

明治18年出版的开拓使事业报告第4编中,清楚列明当时的教育方针与学校机构。在总说部分,报告指虾夷“地古”与“教育未及”,又以“禽兽”等字形容土人的日常生活方式。当时,明治政府实行的鼓励移民政策为北海道带来大量来自本州的和人新移民,希望藉和人的人力资源开拓北海道。新移民的迁入带来更多适龄儿童的定居。因此,在北海道推行教育除了满足政府政策下大量移民者的子女教育外,亦是为了旧土人学习“礼节”与“敦厚”的重要手段。【注9】从大蔵省的报告中便可看到明治政府对阿伊努人文化的轻视,教育规划中并没有对阿伊努文化的考察,只有单向的文化灌输。

虽然确定了对阿伊努人实行教育的方针,但政府对和人与阿伊努人应否在同一场所接受同等教育有甚大疑虑。对于阿伊努族儿童与其他移民到北海道的大和族儿童的“教育分离”政策;大蔵省的开拓使事业报告并没有着墨太多。日本教育者泽柳政太郎在1910年发表的《我国の教育》中分析了明治政府当时的动机。泽柳先生在文中总结了七项原因,当中不少都有浓厚歧视色彩;包括对阿伊努民族性上的种族性歧视:第一点——阿伊努人被认为自祖先以来精神发达程度较低,心智亦较迟钝;和第六点——阿伊努族儿童生活状态劣等、本性不爱学习。亦有针对阿伊努人在学习上和生活习惯的误解与歧视:第二点——阿伊努人在国语(日本语)的练习较困难;第三点——阿伊努民族缺乏数学观念;和第四点——阿伊努人的不规律生活习性使他们难以适应重视规律的学校生活。【注10】

事实上,当时明治政府并没有就阿伊努人的智商或学习能力等方面作出深人的科学研究;可见以上对阿伊努人“文明”能力、与学习能力等批评实际上建构于以大和民族为唯一标准与重心的政治观。在以大和人为绝大多数的社会制度下,阿伊努人被视为“较低等动物”,应独立接受特别设计的教育制度。

在义务教育原则与“教育分离”的取向下,开拓使为阿伊努学童设立北海道土人教育所(部分学者称为土人学校)。【注11】土人学校接收阿伊努族中的适龄学童,与和人学童的“常规学校”之间存在清晰的界线。

阿伊努人在学校中被禁止说阿伊努语,必须学习以日本大和文化为首的“文明”——普遍包括语言、饮食与衣着三方面。“文明”典范中,语言上应以日本语为唯一语言;饮食习惯应以和食与西食为主;衣着以日式衣著或新式西装为佳。在学科方面,除了一般的修身、国语、算术与体育外,亦有相对“实用”的科目:男童要学习务农;女童则需要学习裁缝。为满足开拓使兴农方针,土人学校集中教导农业技巧等实业知识,期望透过学童教育提高务农人口。【注12】

实际上,土人教育于实践时亦遇到不少问题。相对常规学校,土人学校只有较差的师资与教育资源;而由于阿伊努人大多以渔猎为职业,故普遍对学术教育不重视。加上学科均以日语为教授语言,阿伊努学童在阿伊努日常社区与学校使用不同语言,变相难以投入学校课程。【注13】即使阿伊努学童的教育成果与预期或有偏差,土人学校的设立一方面应付了义务教育原则,一方面配合明治政府的同化政策,透过直接的教育灌输“适合时宜”的知识。

在明治政府安排的皇民化政策下,教育是主要的同化途径。“文明”、“日本化”阿伊努人的下一代,对日后北海道的长远社会稳定有重要的战略作用。因此,像当时日本的常规学校,“大日本”的观念在学校中广泛传播,当中包括天皇与日本神话传说的赞颂,确保天皇的地位与政权的稳定性。土人学校的设立清楚分隔阿伊努学童与和人学童的学习环境。在教育的灌输下,年青一代的阿伊努人已渐渐失去接触阿伊努文化的机会;同时,他们在制度上仍被认为是“异族”,无法获得真正的平等地位。在明治初年,阿伊努人面对的是文化的断裂与无法改变的社会歧视。

今日的阿伊努文化只能在博物馆看到。(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III)生活文化

在开拓使事业报告第一篇中,户籍部分在“函馆支厅”、“根室支厅”记载了当时旧土人至明治二年至明治十四年的职业分布。调查结果显示初期,旧土人多从事渔业工作,主要是在捕捞渔获后与陆上商人或中间商交易。在阿伊努人的传统文化中,并无对土地、海峡等自然环境订立明确的私有系统。当时,私有制度在当时日本已有稳定的基础,明治政府接管虾夷地后亦引进了渔业权与土地的私有制度。另一方面,开拓使亦以“保护自由”为理由推行地区性的禁止打猎和鱼钓。开拓使对阿伊努人捕渔、打猎工作的干预与对农业的鼓吹改变了阿伊努人原来的生活规律,职业的转变亦影响了阿伊努人的饮食习惯。

根据上述调查,农业人口在开拓使政策下持续上升。按近人研究,北海道亦成功成为日本的“粮食基地”,主要出产小麦与马铃薯。阿伊努人世代以渔猎为业,所建立的部族文化与渔猎息息相关,如出海与捕猎前的宗教祭祀仪式和武器装备的装饰艺术等。阿伊努人在开拓使的规划下突然改变职业,亦改变了生活的习惯。【注14】

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

(II)教育与福利政策

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的第七条至第九条与于阿伊努学童中的土人教育有关。根据法令,政府会以政府国库为来自贫穷家庭的阿伊努学童提供学费;亦会在旧土人的村落中建立小学。【注17】政策似乎为保障阿伊努人的教育机会,然而,当时土人学校中的教育政策以“皇国臣民化”(即向阿伊努学童灌输和人文化)与教授配合政府规划的知识。纵使日本政府协助阿伊努人接受教育,但教育的性质与政府的目的使保障教育只是更大规模同化政策的手段之一。土人教育的持续实行除了延续了大规模、且上而下的社会歧视,亦使阿伊努人继续无法融入日本社会。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中第五条与第六条为救助福利政策,法令为无法负担医疗药物与埋葬费用的贫困阿伊鲁人提供援助。

纵然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尝试为阿伊努人提供更多的社会援助以脱离贫穷状态,但在当时阿伊努人所面对的问题症结则没有处理,甚至变得更为严重。再者,法令中清楚列明援助金会由“北海道旧土人共同财产”承担,在不足情况下明治政府才会动用国库,明治政府实际提供的经济资助有限。总括而言,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仍是带有歧视性的同化政策。
 

阿伊努人面对的社会大规模歧视与文化灭绝在法令颁布后变本加厉。他们原来熟悉的生活模式被进一步限制,由被逼改变生产活动,至禁止文化的承传:为阿伊努文化造成毁灭式破坏。由政府政策主导的歧视问题仍然捆绑著阿伊努人的生活。阿伊努人被强制舍弃阿伊努身分,同时不被和人接纳,只能以“旧土人”身份在社会中生存。在1903年的大阪劝业博览会与1904年的美国圣路易国际博览会中,日本安排阿伊努人作为代表“落后野蛮人族”的展示品。阿伊努人作为“展示品”,失去基本的尊严。【注18】

结论

阿伊努人被“文明开化”的过程不只记录了一个民族的消逝,亦演绎出明治政府急速西化与民族化的现代民族国家建设路程。今天,“旧土人”阿伊努民族已被大部人忘记,文化碎片只可在博物馆中追溯。主流论述也不再探讨北海道作为日本领土一部分的正当性,甚至仍有人认为日本为单一民族国家。在革新过程中,虾夷地阿伊努人只能被动地经历这场上而下、优越对劣等的“文明改革”,阿伊努人的意见和想法亦全数被排除于考虑范围之外。若日本大和民族的单一性是因应政权需要而被制造的产物,阿伊努民族便是在生产过程中被牺牲的一群。阿伊努人既无法阻止虾夷地变成北海道、阿伊努人变成日本人;亦无法逃离强制性的传统文化身分割裂、与受大和文明驱逐与排斥的命运。

日本漫画和动画《熊巫女》(くまみこ)中的熊出村反映了日本东北地区的阿伊努传统。(动画图片)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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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法规类抄。明治33年刊中(日本:内务省总务局,1900),771-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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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法规类抄。明治33年刊中(日本:内务省总务局,1900),771-773。
18 涂丰恩,大人的日本史(台北:平安文化有限公司,2015),115-135。

本文为来稿,原题为《明治政府于明治初年对阿伊努人的文明开化政策》,本稿题目由编辑拟定。文章纯属作者意见,不代表香港01立场。如欲投稿欢迎电邮至history@hk0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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