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bi-sabi】器物无聊:摸得到的冲绳文化

撰文: 一物特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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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美国总算放弃了冲绳的行政、立法及司法等权力,日本再次接管冲绳,同年,村政府便发表了“読谷文化村构想”计划,希望将読谷村发展成冲绳陶艺的产地,同时,借助文化发展改变人们对此地的印象,叫离开了的人们重新到来,留下来的人们重新爱上这片土地。
陶瓷是在冲绳造的,其实这已是与别不同之处了。

图片、撰文:林琪香

下午三时,我坐在知花实工房的庭园之中,喝著知花太太特意为我准备的冰咖啡。天气闷热得很,待在树荫下,仍然感受到脚下泥土蒸发出来的热气。知花太太给我的一片果酱面包,仍然被我搁在桌子上,天气太热,实在没胃口,蚂蚁见状乐不可支,排队来分享一点甜。

庭园两旁排型著底矮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知花先生造的陶器,直到昨天,冲绳还接连不住地下著雨,露天摆放的器册内盛满了雨水与落叶。知花先生也不大在意,说那些是次货,烧成过程里产生各种小缺陷,像是温度太高,釉药在器物上留下来大大小小的瘤。大部份陶艺家都会把不够完美的成品直接扔掉,虽然若降低价钱,定能找到买家,但他们不愿意,一来是对完美的追求,二来也怕影响作品的价格。知花先生却把次货放在庭园里平卖,没考虑太多艺术价值。“我不是陶艺家,我不过是以陶艺为业的工匠而已。”知花先生靠在椅子上,呷了一口热咖啡。

冲绳本土的器物。

重新爱上脚下的土地吧

知花先生在1954年于読谷村出生,亦即是冲绳仍被美国管治的时期。当时読谷村有逾80%的土地,被美国军队占用,虽然于战后曾一度被赶离村落的人民已获准回乡,但生活一点也不容易。那时美军把战时埋在冲绳地下却未曾引爆的地雷,挖出来后送往読谷村作引爆处理,村内的小学校舍每次爆炸时都会摇晃不定,而且炸弹的碎片会弹向民居,引起大大小小的意外。人们生活困苦,根与土地相连,心却越走越远。

1972年,美国总算放弃了冲绳的行政、立法及司法等权力,日本再次接管冲绳,同年,村政府便发表了“読谷文化村构想”计划,希望将読谷村发展成冲绳陶艺的产地,同时,借助文化发展改变人们对此地的印象,叫离开了的人们重新到来,留下来的人们重新爱上这片土地。村政府向陶工们提供土地,协助他们兴建登窑,后来跟随柳宗悦推动民艺运动的陶艺家金城次郎来了,著名的陶艺家大岭实清在読谷村内设工房与登窑,冲绳各地的陶工也开始聚集在此地,読谷村陶艺之里,才缓缓发展起来。

1972年,“読谷文化村构想”使読谷村发展成冲绳陶艺的产地。

现时在読谷村的陶艺家,不少都是师承大岭实清的,知花先生便是其中一位。“不过,我开始学习陶艺时,人们对冲绳陶艺的评价还不好的,对很多人来说,陶工是下等中的下等的工作。那时的冲绳人,都看不起自己本土文化。”知花先生的语气听来,仍点有点唏嘘。“冲绳自古以来都跟中国及东南亚等外国地方有连接,在经常世界交流的时代里,本地的文化便会慢慢流失了。”

知花先生在大学时,是学习冲绳文学的。冲绳有自己的方言,同样是日语,东京人却完全无法听懂冲绳方言。冲绳文学与方言切肉不离皮,要了解文学便得深究方言,方言是本土文化很重要的一部份,不同的语言传达著不同的意识形态。然而知花先生说,现时冲绳本土只有若三成人会讲冲绳语,年青人大多只会听不会说。他希望做点甚么将文化保留下来,以比语言更具形态的方式。“语言是看不到的文化,陶艺则是看得见的。我曾经学习过眼睛看不见的,这次希望做能被彻底看到的东西。现时仍有很多古旧的陶器被保留下来,我想这是陶艺在文化传承上的重要性。”陶工是边流著汗边做的工作,文化在自己的手里诞生与延续,知花先生觉得这很实在。

知花先生感叹冲绳自古因与其他地方交流频繁,本地文化有所流失。
造陶三十多年,学会看天气,也学会看现实,前者需调节风干及烧陶的时间,后者需调节自己的期望。

花三十年,学习顺应自然

大学毕业以后,知花先生师从大岭实清14年,2000年来开始建立自己的工房,他亲手建筑了房子与登窑,2002年,横田屋窑才正式成立。冲绳不少陶窑都是共同使用的,几家工房合用一个窑,近50个小时的烧成工作便能摊分。横田屋窑并非共同窑,使用这窑的只有知花先生自己一人。虽然十多年间不少弟子,此时跟我们一起围坐在庭园中的,有些已师从他好几年,但很多事情知花先生还是亲力亲为,例如顾登窑的薪火,弟子轮班帮忙,他却总是守到最后,连续两天不眠不休。

“因为始终只有自己才知道甚么时候才算是完成,甚么时候要把火熄灭。以往的陶工都是半农半陶的,因为天气干燥时陶器较不易裂开,所以干燥的季节便造陶,潮湿的季节利于农作物生活,于是那些时候便作农耕。现在我们是全陶的,湿时造陶、干燥时也造陶,但天气潮湿或干燥时,会需要多烧一小时或少烧一小时,这些只能靠经验的。因为我是半年才作一次烧成的,每天打开窑时,都会感到恐惧,怕做得不好。假如能把一点点的恐惧感,化为趣味便好了。”

我问知花先生造陶艺最感到快乐的是甚么,他侧著头想了又想,口里念著:“快乐吗?⋯⋯”最终只回答,若成果不错,就会感到快乐了。为了更感受到工作的趣味,他作了自我调适。以往一窑陶器,不足80%及格品,他都会认为是成果不好,现在,只要有60%,他就觉得能够接受了。造陶三十多年,学会看天气,也学会看现实,前者需调节风干及烧陶的时间,后者需调节自己的期望。

造陶要看天气,也要看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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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是慢慢累积的

知花先生当初开始造陶,是希望把冲绳的传统文化保留并流传下去,他造的陶瓷,有著满满的冲绳烧的特色,以冲绳独有的吴须绿釉绘上各种花纹,不管是器物或是图案,看来都特别奔放。不过,对知花先生来说,冲绳烧的特质,并不只在于色泽或形态之上,还在于这片土地。

“陶瓷是在冲绳造的,其实这已是与别不同之处了。我们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自然而然便会造出了这样的陶瓷。我们用的陶土、釉药等,都是冲绳的产物,然后自己生产的,用其他地方的泥土,是无法做到相同的东西的。所以,若是这些原材料都消失了,定会感到很烦恼吧,要是从其他产地引入材料,也有所不同。得全部工序都由我们自己制作,才能造出传统的东西。”原材料著实是会缓缓流失的,知花先生造的吴须釉绘碟子,即使图案与形状都大致相同,气质却有著微妙的差异——知花先生的绿色吴须釉,色彩特别温柔优雅,制造那吴须釉的木材灰,是自前辈传承下来,现已难得在冲绳找到,知花先生手上的一批用完,这些釉也就会消失。

冲绳烧的特质,并不只在于色泽或形态之上,还在于这片土地。

知花先生对传统如此珍视,是否就代表著,他排拒一切创新?“其实即使是不断做著传统的工艺,新的发想也会自然到来的,我想这是文化及时代的流向吧,亦只有如此自然产生的东西,才能长久的维持下去。要是我硬追求创新,做出来的东西很难留至后世,无法成为传统的一部分了。”传统不是僵化的,是活的,根藉著土地里、历史里,并于坚持著传统工艺的工匠手里,一点点地吸收著时代的营养,慢慢成长。

 

知花实

1954年在冲绳読谷村出生,在大学修读冲绳文学,热爱冲绳文化,大学毕业后往大岭实清窑当学徒,至2002年成立个人窑横田屋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