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装周的科幻场景与我们破烂的时代
在很多科幻电影与小说里,科幻只是背景主题,核心仍是人,与及人性。而在今年的时装周中,科幻一样只是背景主题,核心是人,与时代的背离。
诡异音乐响起,女战士从工地另一边走出来,她身上亮面皮革制成的裙子廓形硬挺,箱型剪裁肩线,然后有一些衣袖造成了类似装甲手臂的设计,还有一些手持长条形clutch bag,如像一把武器,后来出场的电光蓝,大量运用的漆皮配饰,都充满金属感……Saint Laurent 17年秋冬系列,骚场选址尚未完工的新总部工地,Anthony Vaccarello接手Saint Laurent后再次诘问femininity之意,这趟更多未来感,虽然这种未来有很大部分的灵感来自80与90年代,无论是厚肩垫还是音乐。很矛盾对不,当我们觉得一些时装带有未来感时,往往这些都是有关过去的,有关我们对科幻电影的既有印象、以及与太空人或飞船相关的面料。
Gucci FW 17骚场,Alessandro Michele将主题定为“炼金术士的花园:反现代实验室”(The Alchemist's Garden: an Anti-Modern Laboratory),叫人想起另一个十分相似的实验室里发生的故事:男子与女子走过玻璃通道,很多头戴保护罩的人在玻璃房里检验极拟真的机械人……他们踏上电梯,一层一层旋上去,镜头拉远,多层电梯如像迴圈,竟有无限之感,画面如像永远醒不来的梦境……
这是HBO的科幻惊悚电视剧《西方极乐园》(Westworld)第五集的片段,女子叫Maeve,是机械人,男子是她的修理员,西部世界是一个人们去度假的主题乐园,有着与人一样外貌的机器“接待员”,游客在里边享受真实世界不能做的事情:残杀、强暴……而那些死去多次的接待员一次一次被洗掉“记忆”。Maeve是其中一个因残留记忆而“觉醒”的机械人,她在被修理的时候醒来,要修理员朋友带她参观“真实世界”。最后她去到大萤幕前,而她原本的世界只是一个广告,甚至看到自己另一个角色里曾经有一个女儿,最后萤幕里出现远驰而去的火车以及“live without limits”的句子……
一个机械人在察觉了自己的世界不真实后,看到这样一句“不受限制地生活”的句子,会有何感受?当我发问,已十足谬论:是的,我在发问机械人对于自己与人类的分别有甚么感受。Westworld 的故事,与其说关关科技,不如说是有关存在,有关人性与机器的分野,真假幻像,人工智能去到何种地步才能与人性相提而论?科幻小说家Philip K. Dick在半世纪前已经如此发问。他曾自称是“用科幻来书写哲学”,他的小说总是充满阴谋与伪装:外星人伪装成人类、机器人忘了自己不是人、梦境假装现实、现实却又如易经卦像变化万千……
总觉得Alessandro Michele也一样在发问存在的问题,佢本就以热爱哲学闻名。那119套Gucci秋冬男女装,将不同时空都纳于其内,无论是否走过玻璃通道,本身已如时空胶囊。很多人谈到这场fashion的invitation card造成了黑胶唱片,封面的文字只有一句:“我们要拿未来怎么办?”(What are we going to do with all this future?)。
设计师对时间是有忧虑的吧,有种夹在中间,无能理解时代之感。最容易的解释可以从设计师2015年秋冬系列入手,系列称为“不合时宜的当代精神”(The Comtemporary is Untimely),引用了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对现代精神的思辨,后来在接受访问时,Michele说自己常在过去与现在之间挣扎,但想说新的事,就不能完完全全地停留在身处的时代中,他又补充一直觉得自己处于过去与未来之间,过去是一种语法。
或者不合时宜才是明白时代的方法,从过去找寻灵感,从未来获得想像。
突然有点明白,过去可能是就一种他去理解将来的语言——乃至创新当下。很多人都惊喜,Michele接手Gucci后第一场大骚不过五天时间筹备,却使大家对Gucci重新理解。一如2017秋冬这场show,各种旧印花、新加入的植物图案、不同时代的流行元素,如此横跨时代、性别、流动,乃至构建了Gucci与Michele的共同当代。
这种流动当然亦指向真假虚幻之间,炼金术就是这样孜孜不倦地追求一种永远在延迟的点石成金。所以下趟,他的Gucci大概又变形了。
值得留意的是骚场背景音乐是另一套软科幻剧集《先见之明》(The OA)的原声音乐。盲眼女孩消失七年后回到家乡,并开了眼,她叙述另一空间另一维度存在的可能,故事这样展开,并不是每个人愿意相信她所叙述的。洞见与不见、梦境与真实,长久的科幻主题。
人的限制,两眼视野有限,却妄想可以操控世界,或以为自己可以看见一切,此所以Westworld里整个乐园受着工作人员的监视,哪个机械接待员有异常了就马上处理。但洞见不只是眼睛的看,而是有关我们怎样认知、分辨真实?
Iris van Herpen Couture Spring 2017:仍是有关人
真假、虚幻、机械、人心,不能漏提Iris van Herpen,喜欢科幻与哲理的不止Alessandro Michele,但有人喜欢她,自有人觉得她对材质的探索走火入魔,只着其形。但衣着本就是形,没形亦难有意。今年是IRH创立十年,2007年的世界还有Alexander McQueen在真假幻象的世界创作,van Herpen本就有过在Alexander McQueen、Viktor & Rolf等工作室实习的经历,她一样明白怎样以视觉冲击发问问题。与Alessandro Michele稍稍不同,她着眼点从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线中抽身出来,着重人与人工智能的分别。
2017春夏高订系列,她的骚继续在幻觉中醉生梦死。黑色背景装饰着白色的不规则线条,这些线条如像电路又像闪电,一直延伸到runway上,模特在前方走过,身上的线条、图案都与这些电路互相呼应。
无论是背景的线条还是模特儿的身上衣,都在诉说同样的故事——Backdrop是由意大利艺术家Esther Stocker绘制的,而那些由线条组成带催眠效果的重复图案,是先由电脑设计,再人手用聚氨酯与颜料模制及绘画在衣裙上的。那么这些创作是更倾于机械还是人工?
很早以前van Herpen就喜欢以科技将行雷闪电、云雾烟光等自然现象保持下来,处处有关最新科技怎样模仿自然。但有时她又反其道而行,人手模仿机械的操作。
可幸van Herpen说这些衣裙的形态是被建构的,但当一个身体行走,随着步伐、角度与光线变化,衣服的形态随人体而变。这一些最终赋予意义的仍是人。
科幻是为了对抗甚么?
除了时装周上的科幻风景。过去一年大热的科幻影视有《西部乐园》、《先见之明》、《怪奇物语》(The Stranger Things)、《降临》(Arrival)……让我们思考,为甚么科幻总是风潮。就由Philip K. Dick说起,他获得雨果奖的架空历史小说《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写于1962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降,因世界两大权力冷战而带来太空世代竞争,月球漫步的影像、探索宇宙的幻想,全都在那时最为热炽。
但《高堡奇人》却是关于人没法知道当下是否真实,故事里充满间谍与欺骗,人人都在二战后的世界无法决定自己归于那方阵营——看此阵营明确,偏偏就难以决定自己想站那边。
当时的太空热对时装方面的影响正面得多,从Paco Rabanne的金属缕衣、André Courrèges的Space Age的系列,到Pierre Cardin的未来风格,都在欣然拥抱新世界。
现在又是一个怎样的世代?
Raf Simons离开Dior后,Calvin Klein首个系列,一样充满科幻感,无论是大量使用塑胶与亮面材质,还是以David Bowie的This is not America当背景音乐。系列第一套服装就是红白蓝三色组成,有说回应美国国旗的颜色。但却不一定是大美国主义,Raf Simons选这首歌必有原因,歌词一开始就述说这儿不是美国,你与我会一点一滴的死去。
这儿不是美国,指向的当然不是地理,而是美国的独立、自由与包容多元等精神。歌词中有两句是这样的“Snowman melting from the inside/Falcon spirals to the ground”,这正是1985年的电影《苏联间碟》(The Falcon and the Snowman)的电影歌曲。真人真事改编的间谍片,有关电影两个来自美国中产家庭的年青人如何自愿做间谍把情报提供给当时的苏联。
1985年,冷战正式结束前六年,人心惶惶,永远不知道在你身边的人谁可信谁不可信,如今冷战时人心分离的状态再度重临。2016年另一套以80年代为背景的科幻剧集是《怪奇物语》(Stranger Things),时代背景一样是美苏两大阵营为了获得信息,不惜用各种实验去培养超能力小孩做武器。
剧集里有超能力的小女孩11,在一次探听苏联高官对话时错误打开了异空间的大门,释放出了怪物。那异空间被称为现实世界的upside down,这上下颠倒的世界内一切皆如废墟,飘有带幅射的棉絮状物质,怪物长得似人又不似人……这不就是核武一旦使用后人世的惨烈景象吗?整套科幻剧指向的当时最大的恐布是人与人之间的对立,破墙而出的怪物,是政权与政权的欲望。
世界有墙。冷战时代如是,如今亦然。纽约时装周确实充满政治隐喻,Trump的当选、极右与极左主义的分裂,都叫纽约不安定。Raf Simons在fashion show前,发送头巾给观众,表达包容之意。除却Raf Simons的表态,还有墨西哥出生的设计师Raul Solis在LRS Studio骚场让模特儿穿上白色内裤,后面写着“去你的墙”和“不要禁令,不要筑墙”。
去到伦敦时装周,脱欧与难民议题一样为设计师所关注,London East新人Matty Bovan,与Iris van Herpan一样,从科幻电影中撷取灵感,这趟是《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和《异形》(Alien),Miranda Joyce为营造出未来感,以金属萤光颜色在模特儿脸上画上倒V形妆容,从头顶发际中央,横跨两眼划向两边天阳穴,当然叫人想起David Bowie的Ziggy Stardust。
David Bowie的Ziggy Stardust是堕落的星际歌手,但Matty Bovan的女性,身穿粗糙面料如像远古部落女巫,又有说是未来世界的悻存者,叫人隐隐然觉得未来必有一场杀戮,叫世界走向毁灭。
永劫回归
《银翼杀手》比《异形》相对复杂多了,改编自Philip K. Dick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假如机械人有梦,它/他的梦会是怎样?回到文章一开始提及的与Gucci骚场十分相似的Westworld玻璃实验室,当中第七集,Ford博士在回答人性与机械的分野时,他的着眼点却是两者皆逃不开重复的命运,乐园内的机械人固然在写好的剧本里不停重复,但用博士的话来说,人类幻想自己有特别方式理解世界,但像机械一样禁固在牢固封闭的囹圄中。囹圄英文用的是loop,无限的迴圈。
科幻只是背景主题,核心仍是人,与及人性。而在时装周中,科幻一样只是背景主题,核心是人,与时代的背离。一如Matty Bovan解话自己不是一个有政治倾向的设计师,不在政治体制内,但他看的科幻电影,里面所有的坏人都是大公司,在如此艰难与阴冷的世代,他系列里的女性形象得有足够强悍,加上巫术与神秘的自然力量,才能回应这样的世代。
Rick Owens秋冬系列同样指向神秘的力量,他将运动衫与T恤绕在模特儿头上的线框上,创作了皇冠形、面纱形和憎帽形,初看如像黑白无常,还真看不惯。说是黑白无常也离不远,设计师就说到在混乱的世代,他寄望有令人心一致的仪式,由是设计了这些如在特别祭祀时登场的服装。
但我们都知道并没有这样令人心归一的仪式。世界早早分裂,从来未曾言归于好过。
只能希望我们并不会永远在这迴圈中,永劫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