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兵变宣传战(一):卢卡申科的爆料 想替普京掩盖什么?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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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4日,瓦格纳(Wagner Group)兵变瞬起而终,在高潮时分戛然落幕,留给外界不少疑问。对普京(Vladimir Putin)来说,莫斯科之围已解,但稳定后局的宣传战仍要继续。

对内,瓦格纳兵变挑起两个问题:第一,军方是否有部分派系与瓦格纳同情共感,对防长绍伊古(Sergei Shoigu)、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不满已久?否则瓦格纳怎能轻易进入南部军区总部?又怎能在该处与国防部副部长叶夫库罗夫(Yunus-bek Yevkurov)谈判一段时间?瓦格纳在挥军北上莫斯科途中,普京已经定调此举“叛国”,其又何以未遭遇大规模军事干涉?

第二,俄罗斯是否因为前线战事负担过重,而影响了国内军事布防?否则瓦格纳为何能击落俄军的空中目标,杀害部分正规军士兵?而瓦格纳一路北进莫斯科途中,并未受到大规模军事阻挡,原因除外界猜测的基层士兵同情瓦格纳、指挥官下令不开火外,是否还有守军不足、以至根本无力抵抗的现实困窘?

对外,普京面临的质疑更加严峻。因为不论是乌克兰或北约,明显都对瓦格纳兵变一事见猎心喜,并将此事形塑为普京政权摇摇欲坠、俄军高层出现分裂的迹证,接著将结论迳自导向:俄罗斯已无力再战,普京很快要面临兵变频生、精英斗争白热化的困境,1917剧本即将重演,时与势都在乌克兰一方。

简言之,瓦格纳兵变撕开的最大伤口,或许不在零星交火后的军备与人命损失,而是兵变期间的全球对俄讪笑,以及兵变结束后的政治威望扫地。然普京身为直接受冲击方,自然不会放任舆论发酵。

瓦格纳集团(Wagner Group)创办人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2023年6月24日在顿河畔罗斯托夫(Rostov-on-Don)发表讲话。图为影片截图。(Reuters)

如何解释当天经过

首先,关于各界热议的兵变经过,俄方已通过媒体报道、普京的电视讲话进行定调,但要建立更大公信力,便不能仅由上述渠道进行宣传。在此脉络下,白罗斯(Belarus,前称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扮演了重要角色。

6月27日,卢卡申科在明斯克独立宫(Palace of Independence)举行高级军官授章仪式,并向白罗斯军方高层、执法机构和传媒负责人介绍了自己调停俄罗斯兵变的过程。平心而论,卢卡申科虽是俄方所感谢的调停人物,但从政治现实来看,要免除瓦格纳创办人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的刑事责任、特赦所有瓦格纳成员,若无普京拍板定调,卢卡申科再如何调停亦是无效。故与其说这场兵变是结束在普里戈任与卢卡申科的互动间,不如说是瓦解在普京与普里戈任的对垒中。

但尽管如此,卢卡申科在后续协助定调这场兵变上,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由已经释出的讯息来看,卢卡申科所述或许未必契合当日情节,却显然相当有助俄罗斯、普京进行形象维护。

图为2023年6月24日,瓦格纳领袖普里戈任接受白罗斯总统卢卡申科调解后,他麾下雇佣兵在罗斯托夫州顿河畔罗斯托夫(Rostov-on-Don)的俄南部战区总部撤走。(Reuters)

例如针对普里戈任,卢卡申科更多是强调了对方的情绪失控,仿佛整场兵变就是一次疏于规划的爆走游行,与军中势力无关。卢卡申科甚至戏剧化地描述两人对话,“很特别的是,我们第一轮大概用脏话谈了半个小时,脏话比正常词汇多了10倍。当然,他后来向我道歉了,还是用脏话道歉的。”这一描述显然会吸引媒体大量报道,有助巩固普里戈任的“大老粗”形象。

同时卢卡申科也为普里戈任进行开解,称瓦格纳的战斗人员刚从前线过来,见到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内心非常愤怒,“普里戈任是一个带点江湖义气的家伙,他也受到这些人的压力和影响。”或许正因如此,卢卡申科同样强调,“我在俄罗斯也看到了这种趋势,沙文主义爱国者出现了,他们嚎叫著谴责普京做出撤销对普里戈任刑事立案的决定,嚷嚷著要抓捕、鞭打和囚禁普里戈任。这是我想警告我们和俄罗斯社会要注意的。”

至于普里戈任的目的,卢卡申科完全将其限缩在对绍伊古、格拉西莫夫的不满上,强调对方主要目的是与前述两位将领会晤,而非一开始就想直奔莫斯科、更没有想要挑战普京,并称普里戈任也保证不会让平民流血。但卢卡申科同样强调,自己曾劝告普里戈任,“没有人会把绍伊古、格拉西莫夫交给你。”形塑了正规军与克里姆林宫团结一心的形象。

白罗斯总统卢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2023年6月27日在明斯克向军官发表讲话(Reuters)

而针对外界最关注的问题:瓦格纳何以一路北上不受阻挡,卢卡申科的叙事强调了普京的“不妥协硬汉”形象。其表示,普京在电视讲话中提到了“立即平叛”,便是已经准备强硬镇压,但是自己向普京建议慢慢来,主动提出要和普里戈任谈一谈,即便普京认为谈判无用。卢卡申科接著强调,自己也多次警告普里戈任,如果瓦格纳真向莫斯科前进,“在半路上就会像臭虫一样被压死。虽然俄军前线被分散了注意力,但解决他还是绰绰有余。”同时威吓道,白罗斯安全部队已准备好立即调往莫斯科,即便两人现下能平顺通话,一旦瓦格纳真的迫近莫斯科,白罗斯将站在普京一方。

换言之,在卢卡申科的叙事内,俄军并非抗命开火,而是因为自己主动要求协助谈判,普京这才下令各方“不要妄动”。而最后事态出现缓和,也并非是普京有所妥协,而是普里戈任主动退让所致。据卢卡申科描述,自己在24日下午5点接到了对方来电,表示放弃与绍伊古、格拉西莫夫两人进行会晤的最初诉求,并询问“事情该如何收场”,卢卡申科便顺势提出“到白罗斯来”的方案,且自己会确保瓦格纳人员的安全。卢卡申科也透露,普京早就在距离莫斯科200公里处搭起防线,“就像战争年代一样,可能有一万名防守人员。如果瓦格纳到达那里,将直面这条防线上的防卫部队,我担心会有流血事件发生。”

综上所述,卢卡申科描绘了“爱国癫狂”的普里戈任、“团结一心”的俄罗斯正规军、想“强硬平叛”的普京,以及“左右劝解”的自己。如此说法看似擡高了自身作用,其实是让冲突各方都有下台阶。

图为俄罗斯国营传媒俄罗斯-1电视台节目《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普京》的画面,显示总统普京2023年6月24日在克里姆林宫处理“瓦格纳事件”时的工作画面。(Telegram@zarubinreporter)

实情可能是什么

但从政治常理来看,兵变实情恐怕不如卢卡申科所述。

首先,普里戈任在卢卡申科口中成了“被爱国情绪冲昏头”的粗人,江湖气息浓厚、甚至满口粗话,但在此次兵变前,其可是纵横商场多年、又熟谙政军经潜规则的普京心腹。有如此经历之人,即便真与绍伊古、格拉西莫夫仇深似海、不共戴天,恐怕也不会仅凭一腔孤勇、一次情绪失控,就赔上半生荣华。

其二,普里戈任早在行动前便放出风声,称自己将率军从乌克兰战场返回俄罗斯,“与国防部高层进行斗争”,虽说从媒体Meduza释出的消息来看,总统办公厅起初不认真看待这一威胁,认为不过是普里戈任的又一次“日常发挥”;但观察南部军区总部的将领、指挥官、乃至基层士兵,其在面临瓦格纳进驻时皆未进行大规模抵抗与战斗,导致瓦格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无血开城”的最佳战果,普里戈任甚至还在当地与俄罗斯国防部副部长进行一段时间的谈判,这显然不能用总统办公厅的“轻忽”逻辑来理解,而是更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心照不宣。

说得更直接,卢卡申科所定调的“瓦格纳没有要反普京”或许是事实,但综合当日兵变的诡异发展,南部军区总部的不积极抵抗,恐是普里戈任与军中部份派系达成共识的结果,目的便是上演一出“逼宫大戏”,只是其对象并非普京,而是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

图为俄罗斯国营传媒俄罗斯-1电视台节目《莫斯科·克里姆林宫·普京》的画面,显示总统普京2023年6月24日在克里姆林宫处理“瓦格纳事件”时的工作画面。(Telegram@zarubinreporter)

论及此一核心的崛起,可以回溯到2012年。该年,自2007年起任防长的谢尔久科夫(Anatoly Serdyukov)在进行多年军改、得罪军中大小领导后,终因被爆婚外情与腐败丑闻而遭解职;自2008年担任总参谋长、与谢尔久科夫共推军改的陆军上将马卡洛夫(Nikolay Yegorovich Makarov),也于同年共进退。故2012年的俄军迎来两个高层变动:绍伊古升任防长,格拉西莫夫升任总参谋长。

而此后的两场重大军事行动,奠定了绍伊古、格拉西莫夫的核心地位,首先是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与其后的顿巴斯冲突,再来是2015年开始的俄罗斯介入叙利亚。前者让以格拉西莫夫为首的总参谋部崛起,后者则稳定了国防部与总参谋部的配合度,证明在绍伊古、格拉西莫夫领导下,俄军已是一支能进行现代化混合战争的劲旅。时至今日,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已走过10年以上岁月,两人分别是苏联解体以来,在职最久的防长与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甚至超越苏联时期总参谋长的最长任期纪录:索科洛夫斯基(Vasily Sokolovsky)的7年10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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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两人的破纪录在职,突显普京对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的信任,毕竟在此一核心带领下,俄罗斯站稳军事大国地位,辉煌战果也能反哺民意对普京的支持,三人的共生关系稳定持续,直到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胶著的战情、一言难尽的战前规划、差强人意的战场表现,让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灰头土脸,拍板“特别军事行动”的普京同样不能幸免。或许正因如此,两人在战争的第一年相当低调,空天军司令苏罗维金(Sergey Surovikin)甚至一度担任“特别军事行动”总指挥,直到2023年1月才被格拉西莫夫取代。

2023年4月起,普里戈任便屡次砲轰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彼时外界多认为这是雇佣军与正规军的裂痕;但在此次兵变发生后,或许可以大胆推论,普里戈任也许只是比较活跃的“出头鸟”,其背后深藏著部分极欲取代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的军方高层,后者或许不至于唆使普里戈任羞辱防长、总参谋长,却显然相当乐见此一发展,目的便是要藉俄乌战争的负面舆情,一举扳倒已掌权10年以上的两人,让己方派系获得晋升机会。

6月26日,俄罗斯防长绍伊古在兵变后首次于媒体前曝光。(Reuters)

换言之,此次瓦格纳之所以轻松控制罗斯托夫,或许不仅是一群雇佣兵不愿被收编的单纯兵谏,而是俄罗斯传统宫廷政治的体现,意在迫使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退位,好让普京起用军方其他派系。只是从结果看来,普京或在过程中展现了强硬姿态,希望力保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例如在电视讲话中定调瓦格纳“叛国”,而如此姿态也令原本暗中支持普里戈任的军方高层见风转舵、与瓦格纳兵变划清关系,这才会有瓦格纳虽轻松控制罗斯托夫、却无人加入北上莫斯科行列的诡异现象。

简言之,反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的军方高层们,或许还是机会主义的投机心理高过了只能造反的夺权意志,致使其在普京表态后集体抛弃了普里戈任,令后者孤身踏上前往莫斯科的“末日狂飙”。而从普京的视角出发,其当然知晓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此次的不得民心,但阵前换将只会徒增战场的不确定性,且严格来说其已与两人同在一条船上,故普京第一时间选择力保现任防长、总参谋长也是理出自然。

只是接下来的难题在于,如何恫吓军中“不够支持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的高层,同时维系卢卡申科对外发表的“正规军未分裂”叙事。从当前克里姆林宫的操作来看,模糊以对似乎是两难下的折衷策略,例如29日起开始发酵的苏罗维金被捕、遭安全部门讯问的传言,虽说苏罗维金的女儿已于当日澄清父亲并未被捕,但当记者询问克里姆林宫能否澄清时,总统发言人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却拒绝回答,并建议记者联系国防部,如此讳莫如深自会让传言发酵得更厉害。

俄罗斯末日将军苏罗维金(左)与普京(右)。(Reuters)

诚然,苏罗维金或许是被冤枉的,也或许根本没有被带走调查,但关键在于,其曾是普里戈任力荐的总指挥,并获前者赞誉“是唯一会打仗的俄军将领”。不论此次被捕风声是何方释出、意欲何为,从俄方并未立即澄清来看,其或也有意借苏罗维金“亲瓦格纳”的政治标签,进行一种暂时面向内部的政治宣传,要求各方拥护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

总而言之,瓦格纳兵变暴露俄军内部的权斗风暴,体现部分派系对绍伊古与格拉西莫夫核心的取代意愿,只是其最终不敢与更加势大、获取更多部门支持的普京抗争到底。而在战场为大的考量下,普京如何维持正规军团结的对外定调,同时震慑军方内部,将持续考验相关部门的宣传手段与技巧。

卢卡申科营造了什么样的兵变叙事?

爱国癫狂的普里戈任、团结一心的正规军、始终硬汉的普京。

此次兵变除了瓦格纳不欲被收编的兵谏外,可能还有哪一元素?

俄军部分高层对格拉西莫夫、绍伊古核心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