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二战核爆地区 李琴峰回忆课堂怎样教“原爆”

撰文: nippo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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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史上第一座被投下核弹的城市──广岛,是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决定败战的首要事件,其日文发音“Hiroshima”成为日本人从小耳熟能详之词,也是台湾乃至世界认识日本及理解二战的关键之地。以日文进行创作的台湾作家李琴峰,坦言“既非核爆受害者,也未曾经历战争,不过就是个路过的旅人”,透过其视点写下首次造访广岛的所感所想。

76年前投放原子弹 点图放大睇睇广岛原爆中心地带的现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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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中旬的广岛,晴空万里,秋高气爽,天空蓝得澄澈,云朵也纯白如丝棉。夏天还留著些许余韵,阳光刺眼得有些不似秋天,毫不保留地成片洒落,白天穿一件短袖衣服也已充足,气温恰到好处,既不热得使人冒汗,也不凉到需要外衣。如此适合观光的天气,实在罕见。

文:李琴峰

从未到过广岛的我,理所当然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广岛曾是重要军事基地,是被六条河川环绕的水乡泽国,至今仍有路面电车行驶,举世闻名的世界遗产严岛神社也在此处──这些都是旅行前做功课时才获得的知识。此前我对广岛的唯一印象,不外乎这是一座曾遭核爆的城市,如此而已。就连核爆的相关知识我也记得不甚清楚,若有人问我广岛和长崎谁先被炸,或是两者的地理位置如何,我还真没信心能正确回答。过去或许曾查过相关资料,但这些与眼前生活无关的知识,总是时间一过便逐渐淡忘。总而言之,在旅行前,我对广岛几乎可说是彻底无知的。

一无所知的广岛

“原爆ドーム(原爆圆顶屋)”这个日文词倒是认得。仔细想来,这个与“东京ドーム(东京巨蛋)”、“台北ドーム(台北小巨蛋)”长得颇像的词本身就有些奇妙,不知道的人看到这词,脑中浮现的恐怕是像巨蛋球场那般宏伟的建筑物。我就是如此──我本来还以为,那是一栋展示核爆相关资料的圆顶宏伟建筑,所以才叫做“原爆ドーム”的。唉,多么无知。

各位看官请容我辩护几句:最初得知“原爆ドーム”这个日文词,是高中时代上日文补习班时学到的。当时我参加旅行团到北九州旅游,日文老师听说了,便问我都去了哪些地方,我以蹩脚的日文回答“原爆”后,老师便反问:“是原爆ドーム吗?”,这便是我认识这个词的契机。也就是说,就连当时的日文老师也把位于九州北部长崎的原爆资料馆,与位于广岛的原爆圆顶屋搞混了。受到她的影响,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去过的长崎原爆资料馆,就是所谓的“原爆ドーム”。我们对于语言词汇的误解,若没有机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错误往往便会一直跟随著我们,实在令人可怖。事实上,长崎的原爆资料馆就真的有个圆形屋顶。

在长崎原爆资料馆都看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还有印象的就是著名的和平祈念像,以及到处装饰著的千羽鹤(纸鹤)。毕竟那趟旅程距今已经十多年,又是匆匆忙忙走马看花的旅游团行程,加上以我当时的日文能力,馆内的解说牌肯定也是看得一头雾水。找了找当时的照片,资料馆内的照片一张都没有,大概当时馆内是禁止拍照的(我还算是个守规矩的好小孩)。所以旅行广岛时我并不具备什么背景知识,正因如此,才留下了深刻印象。

要写广岛核爆,并不容易,毕竟作为人类史上第一座被丢下核弹的城市,过去已经有无数核爆受害者,以及其家人、遗族、后代,以各种形式将核爆体验记录下来,传承至今。而我既非核爆受害者,也未曾经历战争,不过就是个路过的旅人,这样的我对于广岛核爆,不论如何书写自身感触,看在相关人士眼中,只怕仍免不了冒昧陈腐之讥。然而,看到原爆资料馆里展示的种种凄惨哀切令人不忍卒睹的资料时,能够无动于衷而全无感触的人,恐怕仍在少数。而不巧地,作家正是一种不将感触化做文字写下便不愿善罢甘休的麻烦生物。对于核爆,今后我大概也没其它机会写了,所以还祈各位看官,恕我撰此一文。

亲眼看到原爆圆顶屋,我才了解那并不是“展示著核爆相关资料的圆顶宏伟建筑”。那本是一幢名为广岛县产业奖励馆的建筑,核弹投下时,这幢建筑离爆炸中心很近,却未完全毁坏,建筑中央的圆形屋顶骨架及周遭的墙壁残存了下来。后来战后复兴期间,圆形屋顶骨架耸立在一片焦野之中,相当显眼,不知何时开始,当地居民便习惯称之为原爆圆顶屋。也就是说,原爆圆顶屋是被核爆破坏的建筑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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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的核爆

那座残骸周遭,如今已修整为和平纪念公园,群树在阳光照耀下碧绿蓊郁,沿著河道还有散步小径以及休息用的石头长凳,偶有居民三三两两,或慢跑或散步,有时还有正在进行社会科校外参观的小学生,一团一团嘈杂走过。

我一边以右手举在额前遮光,一边擡头望向天空。天空一片晴朗,风和气清,数朵洁白积云缓缓流淌而过,那平静悠闲的日常氛围,与战火、灾殃等词处于最为相反的极端,使人丝毫感受不到75年前曾笼罩此地的,那片死亡的翳影与气味。然而──当时留到现在的照片与影像几乎都是低解析度的黑白画面,因此我们常常忽略──核爆那天,天空亦是晴朗如许的。在那死亡的眩光降临的刹那之前,这座城市不也如今日眼前这般,度过著悠闲的时光吗?毕竟,为了能以肉眼确认核爆威力,美军是特地选在晴空万里的日子丢下核弹的。为了创造戏剧性的破坏效果,美军还选择不事先警告居民。

我试著想像当天的情景。那是个与平时并无二致的夏日晴朗早晨,云朵不多,体感气温因而略高。居民带著午餐便当走出家门,前往工作。盛夏日光灼热,走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只得频频以衣袖擦拭。路过商店街时,街上一如往常人声鼎沸,偶尔看到认识的人便擡手打声招呼,遇到交情不错的人,便像平时那样停下脚步,随便闲聊个几句。突然间天空有阵眩光一闪,正想擡头确认时──

就死了。
十四万人。(注)
还有哪种死亡,能比这更毫无道理?
如此荒谬殒落的性命,又能以什么赎回?

距离原爆圆顶屋150公尺左右的地方,便是炸裂中心地。那是一家医院,核爆当时是“岛病院”(“岛”为姓氏),后来改为岛外科,在我来到此处时已经成为了岛内科。岛内科现在依旧执业中,75年前,核弹“Little Boy”便是在其上空600公尺处炸裂的。

Little Boy与祯子

Little Boy。人类为大量杀人兵器所取的这类代码,总令我感到有股恶趣味。小男孩,或者干脆翻译成稚子。其它还有丢在长崎的那枚核弹叫“Fat Man”,胖男人。有胖男人,当然就有瘦男人,“Thin Man”(这枚核弹被研发出来,不过没有使用)。总之,在人类的历史上,有权力对人类进行大量屠杀的,以及实际进行过大量屠杀的,无一例外,全是男人。那里从来没有女人身影。

为广岛带来核爆之灾的稚子,以强烈的辐射线、灼热光线与冲击波,夺走了许多稚子的生命。佐佐木祯子便是其中一人。核爆时祯子才2岁,虽然身受核灾,却未有身体上的不适,健康成长。她擅长体育,小学里还当过接力赛跑选手。然而小六那年,她突然白血症病发,1年后便过世,得年仅12岁。在她死后,同学希望“能为祯子做点什么”,便展开了“原爆之子像”铜像设立运动。这座铜像在2年半后终于完成,以祯子为原型,至今伫立于和平纪念公园内。铜像下方石碑上刻著文字,写著:“这是我们的呼吁 这是我们的祈祷 为了在世上创造和平”。

在原爆资料馆里看到祯子以及“原爆之子像”那美谈般的故事时,我感到一股细微而无以名状的违和感。除了祯子之外,不幸殒命的孩子当然不在少数;再者,因此种前所未有的灾殃而失去生命,不论是不是孩童都令人唏嘘,其生命不应有轻重之分。然而,未能长成大人便夭折的孩童,这类故事似乎特别容易刺激人类的同情心,而为了记忆某些重大灾祸,人们便会在孩童的死亡上──多是惹人怜惜的少女的死亡上──寻求某种象征意义。在纳粹大屠杀中担任此种角色的,是写下《安妮的日记》的安妮;而在广岛核爆中,那便是佐佐木祯子。如此,少女们成为莫忘灾殃、祈愿和平的象征,但我总觉得,作为象征而存在的少女,已经与她们所实际活过的人生失去了关联,而仅仅成了某种被赋予意义的符号。

被选上的14万人

原爆资料馆里展示著为数众多的物品、影像、照片、绘画资料,生动述说著核爆的惨况。核爆前的广岛街道与居民生活、核爆当日早晨的光景、核爆前一刹那人们所经历的日常、核爆后的惨况、居民与军警的动向、书信的往来,以及其后辐射线和黑雨造成的长期影响等等,全以一种郑重而巨细靡遗的方式传达。望著那些展览,我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接著我便想起来了:这种感受,与在纽约参观911国家纪念博物馆时极为类似。

仅仅是出于一时起意,我拿出智慧型手机顺手一查。被认为是人类史上最糟糕的恐怖攻击行动,还为其后阿富汗战争与伊拉克战争埋下祸端的911事件,其牺牲人数为2977人。而广岛核爆则是,14万人。

人命没有轻重,也不该随意以数字衡量──虽然理性清楚明白,但两者间的差异依旧使人愕然,再次感受到14万这个数字的巨大。当然,一边是战争时期,一边是平常时期,一边是战斗行为,一边是恐怖攻击,随便将两者进行比较恐失于轻率。但是,对那些突然被夺去性命的平民百姓而言,这两者在本质上究竟有何不同,我实在不明白。

关于核弹投下的目标,美国设定了“必须是有市区的城市”、“能以爆炸气浪造成有效破坏”等多项标准,由“目标选择委员会”秘密开会选择。会议上,京都、小仓、新潟等也成为候补,最终因政治因素与军事考量,美国决定把核弹丢在广岛。

在资料馆中读到这部分说明时,我的脑中浮现一个画面:灰暗的会议室中,一群长著胡子的男人翻著一叠叠纸张资料,语带兴奋地讨论著。不如就杀这14万人吧。不行啦这14万人不好,还是请另外14万人去死。可是这样会出现这些问题,还是这14万人吧。小说家就连在小说里要杀死1个人,那也是项很不容易的工作,但他们却在会议室里便决定了现实世界中14万人的生死。对选择的那方而言或许这些只是纸上作业,但对被选上的那方而言可不是闹著玩的,不过就是偶然待在那片土地上,人生就因此而变貌。灾殃与国籍无关,核弹可不会选人杀──人们常常遗忘,在广岛与长崎遭受核弹轰炸的,从来不只有日本人。从朝鲜与中国征召、征用的士兵与工人、来自东南亚的留学生、德国籍的神父、被俘虏的美军士兵等,也无一例外遭到核爆灭顶。更不用说台湾当时是日本的殖民地,许多来自台湾的人也身受核爆攻击。

造访广岛的2周后,我得知日本决定不参加预计明年(2021年)生效的《禁止核武器条约》。作为唯一受到核爆攻击的国家,这样的决议自然使人难以理解,在查过资料后才明白其中缘由。简单来说,世界上存在核武的现况无法改变,日本又在美国的核保护伞之下,若擅自签署该条约会陷入自相矛盾,恐怕会导致美国及国际社会对日本抱持不信任感。也就是说,冷战时期曾使美苏两国进行军备竞赛、几度为人类带来毁灭危机的核武威慑理论,至今依旧健在。一思及此,便觉得自己现在所过的生活,以及双脚所踩的大地,都无比地脆弱不堪。

旅游导览书上写原爆资料馆的参观所需时间约为1小时,我却整整待了3个半小时。这个时间长度,作为观光客来讲是有些长了,但要充分面对那段悲惨历史,却仍嫌短。走出资料馆时,澄澈的蓝天多了些许云朵,西边天际已为夕阳染成一片橙红。在微风中散步正好消化前一刻吸收的庞大资讯,我便信步走至附近的相生桥。与对这片土地几乎无知的3个半小时前不同,眼前和平纪念公园里的花草、蜿蜒流淌的河川,以及市区的高楼群,一想到这全都是从那场灾殃中浴火重生的,便一切景物,都觉可爱。

缓慢而确实地,让一块块土地与自己产生关系,对我而言,或许这便是旅行的意义。即使那是种无法向他人述说的、极为内省而个人的关系。

注:实际上,当时大部分职场都是8点开始工作,因此核爆的8点15分,绝大多数人都在工作。又,广岛核爆死亡人数众说纷纭,本文以原爆资料馆中的展示内容为准,写成14万人。

作者李琴峰LI Qinfeng为日中双语作家、日中译者。1989年生于台湾,2013年旅居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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