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端科技.三|缺顶层设计之痛:香港频与科技腾飞擦肩而过
从政府到市民,都对发展科技有过太多迟疑。中芯国际、大疆科技和数不清的北上港企,太多发展科技的机会曾摆在香港政府眼前,却没有珍惜。港人普遍相信“High Tech揩嘢,Low Tech捞嘢”的玩笑,眼见新加坡厚积薄发实现经济奇迹、深圳GDP反超香港,却依然不相信科技能在香港激起水花。
此为香港尖端科技发展系列报道四之三
承接上文:
尖端科技.二|去科技化之痛 :“矽港”胎死腹中,陷入恶性循环
香港是个高度经济化社会,前沿科研偏是最难谈经济效益的事情。“内地的科技发展在讲‘十年磨一剑’,香港根本不敢做,甚至不敢想。”黄锦辉慨叹,“过去三十年,我们还是比较短视一些。”他把这种短视归咎于港英时期形成的思维,“因快回归了,大家就想揾钱尽快走,太长远的投资都不去想,所以就搞服务业,做‘炒卖’⋯⋯这种风气应被纠正。”
研究“十年磨一剑”的科技,打造“国际创科中心”,从不只是大学和科创界的责任。这当中不止需要商界转变对科技投资的模式,更需政府在“顶层设计”上有前瞻布局、政策倾斜和财政投入,制定蓝图,以“长远规划”对抗市场中追逐经济效益的“短视风气”。
市场短视保守 执政者官僚僵化
黄锦辉所言的短视、保守风气,在科技投资上可见一斑。许可和刘振韬作为同出身于科技园的创业者,在内地、香港和海外均接触过不少投资机构。许可形容,“香港投资者对技术的质疑较少,但拍板时,胆子也没那么大”,最后还是愿意“投”自己看得明白的商业模式。他举例,像科大李泽湘的团队,就会选择投资“成熟模式下的微创新”,如无人机改造技术,而不会投“超出认知范围的硬技术”。许可总结:“香港的投资者稍微没有内地投资者那么勇敢。内地投资者就算看不懂权威机构、技术原理,也较勇于去投。”
刘振韬忆述曾在矽谷出差,发现美国的创投氛围更大胆。“矽谷投资很简单,投十间(初创公司),中三间,就可赚钱。因他们赢过,所以不会每间都‘啄’。香港一次都没赢过,当然会保守!”他形容香港人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创科投资的氛围,在科技方面的风险投资知识更是落后,“你与基金谈,他们不相信你会成功,觉得你在骗他。但做生意必然有风险,不然什么叫风险投资?买层楼好过啦!”
不止是商界,陆港两地的政府和公营机构对科技初创的态度和管治模式亦大不同。自“十四五”规划定调要发展尖端科技后,类似朗思、恒光等拥有半导体专利的初创公司不止早成了内地投资机构的“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内地地方政府眼中的优质资源。刘振韬举例,他率领团队前往内地参加科技比赛,在比赛之前,无锡市和宁波市政府的官员来与各团队开会。“无锡政府开声,无论明天比赛输赢,在座33个队伍,只要愿意落户无锡,政府即刻给1,000万元(人民币)!然后宁波政府又走过来,讲了同一番话!”他表示,针对半导体企业,南京、乌镇、合肥三个地方政府的财政补贴力度都很大,还有购房补贴和子女教育补贴等,“加起来不会少于2,000万元(人民币)。”说完还不忘提醒记者,“你一定要写给香港政府看,这是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许可则以“深圳天使母基金”来阐述内地政府的清醒和积极,“深圳政府非常好的一点,在于他们清楚意识到深圳本地科研资源是不足的,所以会用‘天使母基金’来吸引研究资源、科技资源。”深圳天使母基金是深圳市政府投资发起的科技风投基金,规模达100亿元人民币。天使母基金与深圳本地部份科技创投公司签约,实行1:1的资金配套,战略性投资一些深圳短板的初创企业。朗思科技日前获得来自于“英诺天使基金”的数百万元融资,该机构亦是与天使母基金签约的公司之一。许可透露,深圳天使母基金希望吸引“硬科技”项目,更看中香港有强大的基础研究优势,因此在招揽香港团队方面“专设指标”,“这就是老有人联系我们的原因。”
相较之下,港政和科学园的资助机制显得僵化和保守得多。刘振韬形容科学园的入驻程序极其繁复,“其实搞工程,官僚真是无用的!拿文件去管真的没用的!”他感叹,填写文件对他们而言简直是“负累”,是在discourage(不鼓励)有志创业的人。许可亦表达了相似看法。朗思科技是从大学中孵化出来的初创,拿到了大学科技初创企业资助计划(TSSSU)的顶额资助后“免试”进入科学园,但同样需填写考核计划、经费预算等。“科学园这个(计划)是我创业那么久写得最详细的一个,真的非常烦!”许可边说边摇头。
李展升举了具体例子,恒光公司曾因申请企业支援计划(ESS)而填写过一份计划书,当中最难理解的是要填milestone(里程碑),“计划书要我写两年内会发生的事”,何时完成什么目标。刘振韬批评,科研本身就是一个探索过程,“创科是‘创’出来的”,很难预知未来的事。“如果发现新突破,那我要不要继续研究?你要我先做了写好的东西,假如做新发明,又不符合milestone,到时revisement(评估)又不过关,那还是算了吧。”他批评这种管治方法既不利创新,亦不科学,“技术层面轮不到文官指指点点。我尊重你有管理能力、经济思维,但你亦要尊重理工的经验和知识。”
刘振韬慨叹,若不是无锡离港太远,他确实考虑过把公司搬过去,“反过来讲,如果香港有这样的条件,我还用想着走?”他说,内地官员是“行过来,很sincere(真诚)地提出帮忙”,香港则是眼花缭乱的“申请程序”,“你真的不能怪那些人才读完书就回内地,你的政策都不favour(鼓励)这件事!”
“香港要有自己的科技和人才”
由此可见,缺乏创投氛围其实不止是商界的问题,很大程度源于香港由上至下、由政府至商界乃至普通市民,都缺乏对科技价值的共识,亦不相信香港能做出自己的科技、带来巨大经济效益。
陈清泉前往新加坡调研之时,是香港回归初期,一切都是探索阶段。他忆述当他拜访新加坡负责规划科技发展的官员时,对方向其强调“现在香港不是殖民地了,是一个独立的经济体”,“香港要有自己的科技和人才”。
这是一句人尽皆知的大道理,可惜过往施政者们没有理解其中精髓—要将发展科技作为经济体长远发展的战略目标之一。特区政府眼中的“科技”,只是大学高企的排名,是提高生产力的营商模式,是现代化的智慧城市,从来不是一个“未来产业”,亦不清楚科技能为经济体增加多少竞争力、为社会结构带来何种变化。所以,回归后的二十余年,香港眼见先进制造业和高科技企业大量北流而不懂出手挽留;矽港、数码港等一系列科技蓝图不是因政治阻力而“胎死腹中”,就是因政府换届而沦为“地产项目”,靠收租扭转盈亏。发展金融、贸易、航运、旅游四大传统支柱产业的重要性和优先度亦远远置于发展创科之前。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陈清泉明确批评,香港的领导人不但应该展示出对科学、科技的重视,更应拿出“顶层设计”。何谓“重视”和“顶层设计”?他以自身举例,从学生到院士,他曾历经中国科学发展的“三个历史时期”,在现场感受到三位中国领导人与科学人员的交流,分别是:时任总理周恩来在1956年全国知识份子会议提出的“向科学进军”的口号;时任副总理邓小平在1978年全国科学技术大学提出“四个现代化”和“科学是第一生产力”;国家主席习近平在2016年两院院士大会上提出“科技强国”的目标。
陈清泉以这三个历史时期为例证,敦促香港的领导人应“从思想到规划”形成发展科技的“顶层设计”,“中国有‘科技中长期发展规划’、还有‘国民经济发展五年规划’,这就是顶层设计,香港也要开始有这些。”
刘振韬以更浅显易懂的比喻来解释,“以前城门河污糟邋遢,政府扔钱入去,铲起整个河底,现在才有鱼、有雀仔。你要打造生态环境,一定要这样做。”他指出,政府若想推动科技发展,必须“大幅度改革”,长期布局科创生态和制定鼓励政策,“投资都是跟政策来的,如果政策不鼓励,企业、工厂是不会落地过来的。”他解释,科创行业与其他行业不同,回报周期相对长,“若没有一个很强劲的支持,那些公司分分钟‘死咗’。”
陈清泉总结,若香港想发展尖端科技,迈向“国际创科中心”,就要在规划层面做到“三个了解”。其一,香港要了解自身,“要理清楚香港在科技方面有哪些优势和短板,才可以去做顶层设计。”其二,香港要了解国家的需求,“以前殖民地时代,香港对科技没有需求。大公司需要技术,可以从外国买,所以(大学)都在写论文。但现在国家有需求了,香港要根据国家的需求来发挥优势,补短板。”其三,了解世界的发展方向,“世界上有四个湾区,矽谷是高科技加金融,纽约是金融加服务业,东京是金融加高端制造,而我们粤港澳大湾区,无论经济总量还是面积都比它们大很多。中央决心很大,要把大湾区变成世界上最好的湾区。”
上文节录自第270期《香港01》周报(2021年6月21日)《“尖端科技”划入国策 如何借势打造世界新矽谷》。如欲阅读全文请按此试阅周报电子刊,浏览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