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乌克兰绥靖俄罗斯:特朗普是“当代张伯伦”?

撰文: 刘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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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以来,特朗普(Donald Trump)已对俄乌局势进行不少惊人操作,从强逼乌克兰签署矿产协议、与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公开口角,再到一度中断对乌军援、与普京(Vladimir Putin)绕过欧乌直接对话,各种做法不仅冲击外界对于美国外交的一贯想像,也让特朗普获得“当代张伯伦”的新称号,而这当然是贬称。

众所周知,张伯伦(Neville Chamberlain)既是1937年到1940年的英国首相,也是“绥靖主义”(Appeasement)的代表人物:1938年9月,纳粹德国以“保护苏台德地区德裔居民”为由,威胁要对捷克斯洛伐克发动入侵,不愿兴战的张伯伦于是联合法国、意大利展开对德谈判。最后各方同意签署《慕尼黑协定》(Munich Agreement),由英法义强逼捷克斯洛伐克交出苏台德地区,换取希特拉(Adolf Hitler,又译希特勒)承诺“不再扩张”,张伯伦也为此宣称“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

没想到一年不到,现实就甩了张伯伦一大耳光:1939年3月,德军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建立傀儡政权,接着又在同年9月进攻波兰。这一剧变导致英国政坛群起围攻张伯伦,后者随即在1940年辞职下台,欧洲也在未来几年陷入二战的漫天水火中。

在这之后,张伯伦就成为“对侵略者让步”的代名词,与其相关的“慕尼黑”也沦为“绥靖失败”的懦弱符号;日后围绕美国是否出兵朝鲜、是否增兵越南、是否介入叙利亚、是否继续施压伊朗的一系列辩论中,“当代慕尼黑”也都被强硬派援引为修辞,用来打击反对介入的温和派。

当然这些争论背后不只有国家利益考量,更有权力斗争的私心;且历年来也有部分历史学者为张伯伦翻案,指出因为民意厌战、英国军事准备不足,当年选择绥靖其实是相对合理的作法。不过种种努力,都扭转不了西方舆论对“张伯伦”、“慕尼黑”的负面观感,因此到了2025年特朗普操作俄乌停火时,“当代张伯伦”的批评依旧卷土重来。

图为2025年4月5日,英国伦敦的国会大楼外,乌克兰支持者高举标语牌,表达对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及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的不满。 (Reuters)

特朗普岂是第一个张伯伦

当然,特朗普的作风确实粗暴,行事也往往单边强硬,即便因为各种分歧导致18日的美俄通话没有显著进展,美国都已不可能再维护乌克兰的领土完整,正如当年张伯伦也为满足希特拉的扩张野心,选择牺牲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地区。

只是观察后冷战时代的美欧俄冲突,如果要说今天的特朗普是张伯伦,那么这位被贴“亲俄”标签的美国总统其实不孤单,因为光从“对俄妥协”这个标准来看,特朗普也并不是第一个张伯伦。

从1991年苏联解体到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前苏联空间其实有过不少动荡,包括2008年的俄格战争、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以及随后引爆的8年顿巴斯内战。整体来说,每场冲突都是晚期苏联分离冲突的再现,也是对后冷战美欧俄秩序的再挑战,且也都以类似结果收场:时任欧美领导人都出于不愿冲突扩大的心态,在一定程度上默许了俄罗斯的势力扩张,包括俄格战争后的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两个“独立共和国”(实为俄罗斯保护国)、2014年后的克里米亚与“已独立自治”的部分顿巴斯地区。

换句话说,以时程较长的俄乌冲突为例,如果观察2014年开始的一系列外交互动,再对照2022年全面战争爆发的惨烈结果,那么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参与斡旋的欧美领导人,其实也都算与侵略者来回周旋、却无法阻止2022年大战爆发的“张伯伦们”;而2014年的第一次《明斯克协议》(Minsk I)、2015年的第二次《明斯克协议》(Minsk II)、2016年开始的“施泰因迈尔方案”(Steinmeier Formula),其实也都算某种现代版的《慕尼黑协定》。

图为2024年3月15日在俄罗斯莫斯科举行的纪念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周年集会和音乐会筹备过程中,红场上已设置的舞台。标牌上写着:“俄罗斯・入驻母港10周年。 ” (Reuters)

首先是第一次《明斯克协议》。这份文件诞生在2014年顿巴斯内战爆发后,俄罗斯已经介入乌东战场、成为分离势力的主要靠山,乌克兰则希望收复失地、西方却担心情势升级的时空背景下,时任法国总统奥朗德(François Hollande)、德国总理默克尔(Angela Merkel)出面协调,最终促成乌克兰、俄罗斯、顿内茨克人民共和国(DPR)、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LPR)代表共同签署文件。

文件内容共12点,包括立即停火,并让欧洲安全组织(OSCE)对停火进行监督和核查;冲突双方各从接触线后撤15公里,并从冲突地区撤出所有外国雇佣军;顿卢两州的特定地区则被赋予“自治地位”,准备重新大选。显然,这是冻结冲突且默认俄罗斯势力范围的绥靖作法,但各方在文件签署后依旧持续战斗。2015年1月,俄方与顿方分离势力在顿内茨克国际机场战役取胜后,顿内茨克便表示不会再考虑《明斯克协议》、也不会再进行任何谈判停火的尝试,第一次《明斯克协议》正式崩溃。

再来是第二次《明斯克协议》。这次同样是奥朗德与默克尔出面协调,并由俄乌与顿卢双方在2015年共同签署,主旨也大体是要求各方在欧安组织的监督下无条件停火、从前线撤出重型武器、释放战俘,并对乌克兰进行宪法改革,改革的核心内容是下放顿卢两州的权力,也就是承认部分地区实质自治。

但这份文件同样没有被彻底执行,乌克兰内部拒绝进行“承认俄罗斯占领顿巴斯”的法律改革,俄罗斯则在签完文件后直接反悔,表示“俄罗斯不是明斯克协议的缔约方”,并且持续将重武器运进顿巴斯。可想而知,第二次《明斯克协议》又被战火烧成灰烬、飘向虚空。

图为2015年10月2日,法国时任总统奥朗德(右)德国时任总理默克尔(左)在巴黎出席乌克兰峰会后共同召开记者会。这次峰会是新《明斯克协议》后续会议。(Getty)

接着是“施泰因迈尔方案”,这一模式由德国前外长施泰因迈尔(Frank-Walter Steinmeier)在2016年提出,允许顿巴斯被占领地在分离主义武装未撤离的情况下举行大选,前提是欧安组织也对选举进行监督,并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停火。只是两次《明斯克协议》的失败已经证明,欧安组织的现实影响力有限,因此“施泰因迈尔方案”的潜台词,同样是允许俄罗斯巩固在顿巴斯的影响力。

但从后续发展来看,不论是两次《明斯克协议》或“施泰因迈尔方案”,都没能阻止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即便2021年拜登(Joe Biden)也强调美国支持《明斯克协议》、将和普京共同努力推动顿巴斯停火,战争还是在一年之后爆发。就结果来说,虽然乌克兰在过程当中展现一定程度的抗拒,不完全遵守停火、也不承认俄罗斯在顿巴斯的扩张,但最后进行关键升级的还是俄罗斯,因此从克里米亚危机、顿巴斯内战一路滑向俄乌战争,也未尝不能解释为“欧美绥靖俄罗斯失败”。

当然,除非潜入普京的意识,否则外界其实也很难确定,俄罗斯从介入顿巴斯到发起全面战争,究竟是走一步算一步、还是早有谋算。只是就连俄罗斯内部,都有不少声音认为应该是后者,例如“顿内茨克人民共和国”的前总理亚历山大·博罗代(Alexander Borodai)就在2024年受访时指出:从军事角度来看,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干预早在2014年就开始,但当时俄罗斯尚未在经济、军事和宣传层面上做好准备,因此俄方选择签署《明斯克协议》,其目的并不是真要遵守协议进行停火,而是要利用协议来拖时间,以进行更全面的入侵准备。

2025年2月8日,克里米亚雅尔塔Livadia公园的一家艺术画廊,一幅描绘美国总统特朗普、俄罗斯总统普京和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的“1945年雅尔塔会议 2.0”绘画。(Reuters)

特朗普不会是最后一个张伯伦

综合这一系列发展,特朗普当然不是第一个绥靖俄罗斯的“当代张伯伦”,因为面对后冷战时代的俄罗斯扩张,欧美也始终是以绥靖姿态进行回应。

同理,特朗普的对俄姿态确实友善,但其对俄政策本质上并没有偏离主流:正如施罗德(Gerhard Schröder)与默克尔,特朗普希望超越政治和意识形态差异,与莫斯科恢复一定程度的政经联系;且也正如奥巴马(Barack Obama),特朗普认为美俄冷战是不合时宜的回响;最后也正如拜登,特朗普希望与俄罗斯创建某种安排,来降低对峙的痛苦与成本。

如果真要说特朗普与前人有何不同,那就是过去领导人往往会用严厉的反俄言论与姿态,遮掩自己消极的实用主义;但特朗普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直接为普京送上台阶与红地毯,这背后可能有本人性格的影响,也可能是出于表演“反建制”的选举市场考量,最终也为特朗普招来了“当代张伯伦”的批评。

2019年6月28日,日本大阪,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出席G20领导人峰会时,与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举行会晤并尝试与对方握手。(Reuters)

不过话说回来,“张伯伦”与“慕尼黑”的政治意义虽然沉重,现实意义却耐人寻味:这两个词的负面涵义更多是受“绥靖失败”的结果所调动,现实效果也更多是反映了不同阵营的政治攻讦,而非某政治人物与政策,是否真的一如当年的张伯伦与慕尼黑。

回顾1938年《慕尼黑协定》的后续发展,外界往往聚焦“绥靖失败”的叙事,似乎只有德国是唯一并吞小国领土的邪恶方,但事实上在德方接手苏台德地区的1938年10月,波兰也趁机吞并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外奥尔扎(Trans-Olza)。

接下来11月的“第一次维也纳裁决”(First Vienna Award)中,各方又强迫捷克斯洛伐克将南部的三分之一地块和外喀尔巴阡(Transcarpathia)南部割让给匈牙利,并将斯皮什(Spiš)和奥拉瓦(Orava)地区的小块土地割让给波兰。1939年3月,在德国入侵期间,匈牙利又趁乱并吞了外喀尔巴阡的剩余地区。

当然,这些事件都遮掩不了德国肆意侵略、将欧洲拖入战火的事实,只是在人们习惯联合国的高尚理想、慈眉善目前,欧洲的强凌弱众暴寡早已行之有年,各方强权为了一己私利、彼此制衡,早已习惯把小国当成盘中肉块,随意切割分食,不论是18世纪的瓜分波兰、二战前夕的《慕尼黑协定》,甚至是安排战后秩序的1945年雅尔塔会议(Yalta Conference),改变的往往只有分食者与被分食者的名号,而不是同样贪婪的欲深溪壑,以及始终腥臭的的血盆大口。

从这个脉络来看,张伯伦与《慕尼黑协定》的恶名昭彰,其实更多是受后续的二战爆发、毁灭性人道灾难所调动,并被二战后的历史书写集体围杀;换句话说,如果二战没有爆发、绥靖真的成功,张伯伦所为其实也不过是欧洲强权的又一次“正常发挥”。

2025年3月17日,俄罗斯圣彼得堡,图为艺术家在当地画廊展示自己所着画作《世界和平》,其中显示半个特朗普与普京的面部画像。(Reuters)

只是这种“正常发挥”,却也明显解决不了欧洲集体安全的深层问题,因为从历史发展来看,每次的势力范围划分,都是在为日后对峙、未来冲突埋下新火种。例如二战德国的侵略,就有一大动机是要颠覆《凡尔赛条约》(Treaty of Versailles)、瓦解过于严苛的一战后安排;雅尔塔会议后,苏联对东欧的蚕食鲸吞、美英选择的无声默许,都构成了未来冷战对峙的地缘基础。

因此可以这么说,欧盟与联合国的成立,或许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欧洲的集体安全问题,却没有彻底根除对峙的结构、战争的风险,俄乌冲突就是典型案例。

首先,苏联解体后,北约集团就在前苏联空间持续扩张,导致了俄罗斯的不满与反扑,包括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与顿巴斯内战;但接著美欧领导人选择持续对俄绥靖,又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俄罗斯“赌国运”开战的勇气。如今各方争执不下、无法达成停战协议,其实还是意在争夺势力范围:俄罗斯想要一个“芬兰化”、能被自己辐射影响力的亲俄乌克兰,美欧却也不愿放弃在乌克兰的影响力耕耘,只是前者的名目是矿产协议,后者则是驻军维和。

当然,有鉴于欧美都不愿派兵前来乌克兰前线决战俄罗斯,如果莫斯科持续强硬、欧美又急于停火,终局可能就会以相对利好俄罗斯的方式进行;反之可能就会持续僵持,直到其中一方让步以推动情势变化。而在这个过程中,“当代张伯伦”虽有舆论意义,却很难推动政策逆转,并且更多是政治裂痕的结果反映:特朗普与进步派的紧张关系、以及特朗普上任后的美欧疏离。

整体来说,俄乌战争既是苏联晚期问题的重现,更是欧洲集体安全困境的当代炸裂,而各方最终也还是以传统方法解决争端:绥靖不成滑向战争,接著就是后续牵引的势力范围再划分。但这是否就是欧洲集体安全问题的历史终结?答案或许不容乐观。

从这个视角来看,特朗普不仅不是第一位“当代张伯伦”,恐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