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怒》导演李相日:人之间缺乏信任
《恶人》公映6年后,日籍韩裔导演李相日再次改编日本小说家吉田修一的作品,拍成电影《怒》。故事由一宗当地人所共知的案件启发,不论电影还是小说,也没有明确讲出杀人动机,虽然以“怒”为题,但背后表达的其实是每个角色都活在孤独困境中,无处倾诉。“人是很矛盾的,戏中这群人都想相信对方,但多疑猜忌,很自然出现不信任,但当所爱的人要离开时还是会伤心、悲愤、失望和叹息,对我而言三个故事都有连系,内里的人物也面对相同的伤痛。”
不仅要演 要直进观众心坎
对记者的每条问题,李相日总会思考良久才回答,亦非常谨慎,说话时表情没太大起伏,这让人想到他在片场里会否也只是这个模样?不论演员要在街上痛哭、为自身处境而由心坎里用力呐喊,还是对他人彻底失望而来的憎恨,每种情绪都能够穿越银幕,向观众传递。
李相日是个喜欢反复折磨演员的导演,这一点众所周知,就连公认的好戏之人,比如渡边谦(《怒》主演)和深津绘里(《恶人》主演)加入戏组后也大呻痛苦。李相日说激发他们内在情感才能感染观众,“因为人真正的本质是眼看不到,一个普通人经历了重大变故,可能会表露出和平日相反的情形。我希望演员不只是演出来,而是令观众也能了解他们内心感受。”说罢,李相日再度沉默起来。
煎皮拆骨 导演亲手改编
《恶人》公映6年后,李相日再次改编日本小说家吉田修一的作品,拍摄电影《怒》。故事启发自一宗当地人所共知的凶杀案 ── 2007年东京,市桥达也奸杀留日英语女导师后,展开一场掩人耳目的逃亡之旅,历时31个月,从首都辗转去过大阪及冲绳等地。他整容,更试过乔装成女人,而死者家属多次由英国飞到日本寻凶,期间亦有很多人声称曾目击杀人犯出没,经过传媒广泛报道及网络世界炒作后,成为城中话题。而最让人感诧异的是,竟有不少人视市桥为明星,更成立网上粉丝团,甚至有女粉丝表示想和他发生性关系。原著作者吉田修一并没有被新闻和话题牵着走,只是捡拾案中一些细节,将小说分割为4条故事线,讲述杀人事件各自对他们产生怎样的余波,包括3组人物,同性恋者与母亲、渔夫和女儿、旅馆老板的儿子和女同学背后的人脉关系及想法。他们各自怀疑身边人就是杀人犯,信任崩解,李相日解释:“读小说前,也未有改编的想法,但慢慢开始被小说内的气氛吸引,因为吉田更加关注案件以外的影响。”李相日今次更自己动手将400多页的小说改篇,过程可以说“煎皮拆骨”,将原著长达一年的时空浓缩在夏天内发生,情节删除至只余三大部份,甚至手起刀落将部分角色删走,与现时日本电影追求完全忠于原著不一样,也难怪吉田看过电影后,笑言电影和小说就由如两兄弟一样。
“小说写得明确清晰的地方,放在电影中便会变得累赘,对我而言最重要是表达角色的内心世界,这一点比情节更重要,所以我很看重和演员之间的沟通,有时候小说中发生的一两件事情,只需运用演员的演技,就能发挥到小说需要用几页才能表达到的内容。”李相日说。
挑选演员 看内心和性格多于外表
不论电影还是小说,也没有明确讲出杀人动机,故事虽然说“怒”,但讲述的其实是每个角色都活在孤独窘境中,无从倾诉。
“千叶”篇的单亲爸爸渔夫洋平(渡边谦饰),一直对女儿(宫崎葵饰)宠爱有加,只因她过去曾被迫卖淫,在家乡成为邻居笑柄。他的女儿后来与一名从外地来的临时工(松山研一饰)相恋。另一条故事线以东京为舞台,优马(妻夫木聪饰)是一名在广告公司工作的男同性恋者,后来在“发展场”遇上无家可归的直人(绫野刚饰),优马让他在家留宿,渐渐发展成恋人关系。最后一个故事,是年轻女生泉(广濑铃饰)与母亲刚搬到冲绳离岛生活,在新相识的朋友辰哉(佐久本宝饰)带领下,于无人岛上结识一名于荒岛生活的田中(森山未来饰),可惜某夜她在冲绳玩乐时被当地美军强暴,辰哉与田中正正目击事件发生。
3组人物同样遇上来历不明的人,他们与杀人犯都有相近的特征,究竟三名神秘人中谁才是真正的杀人犯?“人很矛盾,这班人都想相信对方,但多疑猜忌,很自然会出现不信任,但面对要深爱的人离开时,还是会伤心、悲愤、失望和叹息。三个故事都有连系,故事中人也面对相同的伤痛。”小说中,爱子身形略为肥胖,天真单纯得有点“离地”,戏中偏偏由瘦小巧而气质惹人怜爱的宫崎葵来演出。问导演为何有此选择,他直言非因外表,而其实自她出道而来已开始留意,感觉她会为人设想,信任别人时没有顾虑,愿意为他人幸福而牺牲,觉得她与爱子性格相似。“这一点对我选择演员很重要,你可以想像这个角色痛哭时,面对的不是失去了爱人的痛苦,而是多年来被人看不起的屈辱,虽然我和宫崎葵不相熟,但发觉可以演活这个角色的特质。”访问期间,李相日一直拘谨,惟有谈到演员的演出时才放松面容,也看出他对於戏中各演员的演出充满信心。
“不久前,看到西藏僧人自焚的新闻,那时候我真的不解,他那种宁死不屈的心情,到底是种甚么样的感觉。应该不是痛恨至极,或是悲伤、或是可怜这种简单可以说明的吧?他想表现的是,我是来真的,我是真的生气了。可是,难道除了死之外,没有别的方法让别人理解吗?……但我想也许不行吧。让别人理解自己的认真,可能很困难吧……”(《怒》,页169,陈娴若译,联经出版公司)
看不见的愤怒 隐没四周、随时爆发
面对身边人的愤怒,我们或许也可以了解,但假如面对的是社会上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对你的敌视和憎恨呢?打开电视,娱乐节目源源不绝,正能量、阳光几乎笼罩整个社会,日本犹如“无菌社”(摄影师藤原新也语),但“无差别杀人”事件,民族优越感产生的排外情绪,颓废又迷惘的“尼特族”(意指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的青年族群)等,也反映这社会一直回避这些负面情绪,这些愤怒的因子一点也没有离开大众。李相日作为第三代在日韩国人,也感受到这种无以名状的愤怒。对居于日本的韩国人而言,哪怕是在日本土生土长,亦常受当地人白眼。近年韩国流行文化反攻日本,在日本衍生出反韩示威,甚至有人公开大嚷要韩国人滚出日本。李相日说:“父母的年代,隐藏于社会的歧视更严重,来到我这年代,其实已经减少了很多,但有好多事其实是眼看不到,愤怒依然隐伏在四周。从社会层面来说,日本人对我们的态度已经宽松了,其实很多人对于自己不认识的事,总带著歧视和排斥的态度,直至一些事情出现后,遭歧视而形成的愤怒才会浮现,但反过说,问题浮现了也未必是坏事。”而这部电影正是让我们了解要如何面对愤怒,李相日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