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治水土不服的“征露丸” 却是日本大文豪森鸥外的毕生噩梦
相信熟悉日本文化的朋友,必然会听过大文豪夏目漱石的名字。而今天故事的主角,则是当时与夏目漱石齐名的另一位文学家:森鸥外。
他本为医科学生,曾经出任陆军军医学校的校长。文理双全的他,看似毕生一帆风顺。然而他其实也有一个写进了史册的巨大污点,并且还跟我们居家旅行必备的正露丸有关⋯⋯
文人医生森鸥外
森鸥外(1862—1922),本名森林太郎,号鸥外。出生于石见国津和野(今岛根县津和野町)。他自小接受汉学教育,熟读儒家经典。10岁开始研习德文,并在12岁就进入医学校预科,15岁成为东京大学医学部本科生。
大学毕业后,他被派往陆军军医本部工作,其后奉命留学德国四年。回国后的森鸥外官运享通,先后担任陆军军医教官、军医学校校长、军医总监等要职,更一度擢升至陆军省医务局长。
虽然军务繁重,但素来喜欢舞文弄墨的森鸥外,并没有放弃创作。大概在28岁的时候,他将自己留学期间与一位德国女子所发生的悲恋故事,写成处女作《舞姫》,之后又发表了《泡沫记》、《信使》两部短篇小说,合称“留德三短篇”。其颇具浪漫主义的风格,正式奠定了他的文坛地位。
往后十七年间,森鸥外翻译了多部西方经典,包括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歌德的《浮士德》、王尔德的《莎乐美》等,对日本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
1909年,森鸥外发表了自传式的中篇小说《情欲生活》,由于题材露骨而遭到军方严厉谴责,却因而在民间声名大噪。他接著写了《青年》、《雁》、《灰烬》等长篇作品。而在明治天皇驾崩后,深受冲击的他又写下《阿部一族》、《护持院原复仇记》、《安井夫人》等多部历史小说,借以表达他对传统伦理的一点看法。
多元题材加上新颖的写作手法,让森鸥外经常游离于主流文学界以外,却又不失大师本色。他与夏目漱石并列当时日本文坛两大巨匠,时至今日依然是研究日本文学不可回避的人物之一。
脚气病与维他命 B1
在文学路上几近完美无瑕的森鸥外,究竟会有甚么黑历史?这显然要由他的另一个身份医官说起。
在甲午战争至日俄战争期间,森鸥外都以军医部长的身份参与前线工作。而当时军队乃至整个日本社会最重大的医疗问题之一,就是“脚气病”。
脚气病是一种由于长期缺乏维他命B1所引起的疾病。患者会双脚麻痺,继而体重下降,最终急性心脏病而亡。脚气病之所以会在日本大规模出现,是因为自明治维新后,精米碾制技术愈来愈进步,去掉米膜的纯白米饭日趋普遍,糙米、麦、萝卜等农家主食几乎在城市绝迹,结果在无意间令民众大幅减少吸收维他命B1。
另一方面,由于脚气病只会出现在以米食为主的国家,因此即便是当时医学较为昌明的西方社会,亦没有相关的研究案例。脚气病由此成为了日本独有的“国民病”。明治末年,日本全国每年大约有6500人至15600人死于脚气病,与肺结核并列为当时日本的两大疾病。
森鸥外上任陆军医官后,自然亦需要处理军队中的脚气病问题。当时日本陆军与海军互相对立,两者对于脚气病的取态亦有不同。曾经留学英国的海军军医总监高木兼宽观察到,脚气病多数出现在只能购买白米作粮食的下层水手身上,而食物相对丰富的军官则较少发病。
1884年,高木在两艘军舰上进行实验,进一步肯定了“营养论”的想法。日本海军从此改变伙食的供给方式,向水兵分配牛乳、蔬菜、鱼肉等副食,并在精白米掺入20%大麦的胚芽米,大大改善了海军的脚气病问题,高木更被明治天皇授予男爵爵位,人称“麦饭男爵”【注】。
顺带一提,咖哩饭会在后世流行日本的原因之一,同样是因为英式咖哩饭包含了萝卜、马铃薯等食材,能够弥补白米的不足,故被海军采纳,形成最早的“海军咖哩”。
森鸥外最大噩梦:正露丸
然而,隶属陆军的森鸥外却笃信“传染病论”,认为脚气病是由细菌引起。他贬斥高木为“英吉利之流的乖僻学者”,极力反对改变粮食供给的做法。结果在甲午战争期间,死在脚气病的陆军足足有4000多人,比起战死的人数高出四倍有多,但森鸥外依然没有改变立场。
战后日本殖民统治台湾,森鸥外调任为台湾总督府陆军局军医部长,继续严令禁止士兵进食大麦。三个月内,近25,000名士兵当中,九成人罹患了脚气病,2104人病死。森鸥外为了逃避责任,匆匆返回日本。代替他接任台湾军医部长的土岐赖德,立即申请安排米麦混食。但偏执的森鸥外归国后,依然下令不准推行相关措施,激得土岐赖德称其为“囿于私见、贻误国家大计的区区贱大夫”。
那么铁了心肠的森鸥外,究竟对脚气病有何提案?答案就是“正露丸”。甲午战争期间,许多士兵都因为水土不服而影响表现,陆军一直苦思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直至1903年,日本陆军军医学校的教官户冢机知,发现木馏油(Creosote)制剂能够有效遏止沙门氏菌,便研发出“木馏油丸”供陆军服用。信奉“传染病论”的森鸥外由此推论:既然木馏油丸可以杀死肠道细菌,按理亦能对付脚气病的未知细菌。
于是乎在日俄战争期间,陆军被大量派发木馏油丸。木馏油丸也被易名为“征露丸”,“露”是当时俄罗斯的日语译音,“征露”点明了它的目的。当时陆军出征人数达上百万人,每人分配六百粒“征露丸”,生产总数达六亿颗。据说还让药厂赚了一大笔。起初士兵还因为气味难闻而拒绝服用,直到森鸥外假借天皇御旨后,一众士卒才愿意放入口中。
但事实搁在眼前,日俄战争期间,日本陆军战死约47,000人,而脚气病患者则有210,000人,超过总兵力的五份之一,其中27,800人不治。相较之下,海军方面只有零星水兵出现轻微症状,并无病死个案。
雄心壮志的征露丸,却是森鸥外毕生最大的噩梦。
居家旅行 必备良药
日俄战争结束后五年,曾经留学德国及瑞士的农业化学家铃木梅太郎,成功从米糠中提炼出维他命 B1。可惜论文以日文发表,未能得到学术界重视。1912年,波兰人 Casimir Funk 在伦敦发表英文论文,后来居上赢得了“维他命发现人”的美誉。而他正是在阅读了荷兰病理学家 Christiaan Eijkman 有关糙米可以减少脚气病的文章后,决定从糙米中提取相关成分。
1922年,庆应大学医学院助理教授大森宪太,为脚气病患者进行临床试验,成功证明脚气病的起因是缺乏维他命 B1。两年后,日本政府正式宣布脚气病是由于缺少维他命 B1 所引起。牵连数十万人命的脚气病论战,终于落下帷幕。
那么,“满手鲜血”的森鸥外有没有得到惩罚?答案是没有。1907年,森鸥外升任陆军军医总监,并在47岁时取得文学博士。1916年,森鸥外转为文官,出任“帝室博物馆总掌兼图书头”,之后亦担任过“帝国美术院”院长。最后在1922年逝世,终年60岁。
至于由他捧红的征露丸,虽然在治疗脚气病方面一无是处,但它对肠道感染的疗效又确实是有目共睹。随著日本在日俄战争中的胜利,征露丸也成为了日本国民的必备良药。去到二次大战时,征露丸更加陪同日军的步伐走向全世界。战后为了淡化军国主义的色彩,征露丸被易名,从此成为了我们熟悉的“正露丸”。
重新浮现的黑历史
出于森鸥外的文坛地位,战后一直鲜有人提及他担任医官时的所作所为。直至80年代,才由学者山下政三、山本俊一等人,重新发掘于公众眼前。
现时有关森鸥外对于“营养论”的歧视态度,民间有不同解读方式。有人认为当时陆军财政拮据,根本无能力购买肉制品,而糙米则容易变坏、难以运送。有人则觉得森鸥外是出于阶级观念,不欲士兵因为要吃下价的糙米而丧失士气。更有指森鸥外本人曾将是次争论,提拔至民族主义的高度,即日本的“和食”绝不会比“洋食”低营养价值。
无论如何,森鸥外在医学上偏执、自私的个性,当下几乎已成学界共识。直至晚年,森鸥外依然执著己见,讥笑铃木梅太郎为“乡巴佬学者”,更指“如果米糠可以预防脚气,那喝马尿也有效”。种种行径,让人摇头叹息。
我们时常希望新一代可以十项全能,成就大业。然而森鸥外的例子,却恰好证明一个人的能力与品格,未必就跟知识的多寡有关。如果当初他专心当个文学家,或者可能会显得更加圆满。
不晓得阅毕上面的故事后,大家下次拿起正露丸的玻璃瓶时,会否感到一阵历史的沉重?
【注】:有指“麦饭男爵”是森鸥外嘲笑高木兼宽时所用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