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纳粹】大屠杀幸存者见证的邪恶 法律无法真正转型正义
编按:真正的转型正义,无法仅由法律完成。幸存者只能说出部分,真正接触到邪恶的最深处的人,都不是幸存者。也因为见证的不可能完成,我们承担着这样的伦理责任─成为邪恶的见证者,并防止邪恶再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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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走进了毒气室
八十四岁的艾尔本(Eva Erben)说,当年她被解送到集中营时才十一岁,她与家人们无法理解这个集中营的作用,她以为只是暂时的栖身处。但是,她自己的母亲在被解送至集中营途中──每天冒着寒冷行走三、四十公里的“死亡行进”(Todesmarsch)──筋疲力尽抱着年幼的她,与她告别:“我无法再继续下去了,我现在必须离开妳了。”她看着母亲死亡。她在集中营里看到愈来愈多不可理解的荒谬与残忍,终于知道,这不是暂时的家,而是最后的终点。
她讲述她因为被分到两只左脚鞋子想更换而被警卫用枪托打落牙齿,她见到许多母亲的婴儿被强制夺走,她见到地上满布婴尸,她见到失去婴儿的母亲精神失常、抱着不存在的宝宝唱摇篮曲,最后投身在电网自杀……。这段记忆太过残酷,她必须等到终战几十年,人已移居以色列开始新的生活后,才有办法述说。
而九十三岁的弗丽德兰德(Margot Friedlander)则说,纳粹掌权时她们全家必须逃亡,她甚至染发、动了整形手术,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像犹太人。全家后来还是被抓到,分别被解送到不同集中营,她则孤单地躲藏、流浪于街头。战后多年她才知道,除她以外的家人皆已在集中营中死亡,“我的母亲走进了毒气室”。后来她移居美国,近九十岁时才终于回到这个如此残酷对待她的故乡──柏林定居。
当她决定返回德国时,亲友们无法理解,怀疑她如何能回到这个杀害她全家的“充满恶人的国度”。她对着镜头说:“其实,我在德国受到温暖欢迎,很多人也对我的返乡表示感激。现在的德国人,已经是大屠杀的第三代、第四代,他们与那一代犯下的罪行无关,我有什么资格审判他们呢?”
这是充满谅解的姿态。但是这一代的人又如何回应她的和解与原谅?姚赫指出,民调显示,今日三十岁以下的德国人中,有百分之二十不愿意谈论集中营的问题,“对此,妳感到愤怒吗?”两位幸存者回答:
我们只能递出我们的手,只能向这些不愿意谈论的人见证,希望他们也能成为见证者,因为我们能成为见证者的时间,来日无多了。艾尔本并说,见证的意义在于提醒我们,七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今日还是会一再发生。
节目最后,姚赫引用了诺贝尔和平奖得主魏瑟尔(Elie Wiesel)─也是奥斯威辛幸存者─的话总结:
每一个倾听见证者之证词的人,自身也是见证者。
这一集节目让整个德国社会动容。《明镜周刊》(Der Spiegel )评论,艾尔本与弗丽德兰德说出了那“不可叙说之物”,当年的纳粹要让那些异己者沉默,而不断叙说那些难以叙述的邪恶,也许正是一种反抗技术:你无法强迫我成为你要的样子。这个夜晚谈论记忆如何作为抵抗的武器,如此触动人心。
法律无法完成的工作,必须由我们继续
七十年后,经历过无数次的司法审判,坊间出版了无数谈论集中营的着作,但我们还是必须不断记忆,不断见证;即使没有人可以完全记得当时的状况,即使没有幸存者能够真的见证最根本的邪恶。
义大利政治哲学家阿冈本(Giorgio Agamben)在《奥斯威辛的剩余》(Remnants of Auschwitz )一书中谈论“见证”。他说,见证的拉丁文“Testis”有两种意义,一种是作为第三方的证人,如同审判般去评断争议双方;另一种则是自身经验其中,从头到尾承受、体验了这个事件,进而能够见证。前者是法律问题(Quaestio iuris),是试图做出公正审判;后者是事实问题(Quaestio facti),是自身的经验、自身的责任,永远无法被法律穷尽。
奥斯威辛幸存者的见证,正是不能被法律化约的领域。战后的审判似乎暗示了奥斯威辛的问题早已经被克服,然而,大屠杀的邪恶远远超出了法律问题,这是一个必须不断被回应的伦理问题,是一次必须不断被见证的事件。
姚赫也指出一个残酷的事实:根据调查,德国人直接地或间接地参与大屠杀的共犯结构的,约有五十万人,然而其中只有约九百人被起诉,不到百分之零点二。此外,战后的纳粹审查委员会甚至因为执行成效不佳,被讥为颁发了“洗洁证”(Persilschein)给那些纳粹份子,让他们得以除罪。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不由得质问,法律在大屠杀的问题上,是否束手无策?
真正的转型正义,无法仅由法律完成。阿冈本指出“见证”的内在矛盾:
幸存者永远只能说出部分,永远无法完成真正的、完整的见证,因为亡者之声不可能被听见,有资格见证的人、真正接触到邪恶的最深处的人,都不是幸存者。
然而,也因为见证的不可能完成,我们承担着这样的伦理责任:我们必须不断地倾听或述说,我们必须在明知失败、不可能“真实”的情形下,持续地见证这个时代的暴行、罪恶,与那些不可能完成、也不可能停止的“克服过往”工作──不管用多少字数,不管用哪种形式,不管标上哪种主题标签。我们必须倾听证词,因为我们有成为见证者的义务与责任。
以上内容节录自《邪恶的见证者: 走出过往、铭记伤痛, 德国的转型正义思考》
作者:蔡庆桦
出版社:天下杂志股份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