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口之上,倾国孽恋还是灾难生机?|廖伟棠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明天起,这个国家会陷入战争状态喔。要做就趁现在。
《火口的二人》电影版比小说版多了的,是“明天起”之后的事情,于是有了旧情复燃的二人在火口当前毅然选择对方的结局。但假如没有虚构的富士山三百年一度的大爆发,《火口的二人》里的贤和直子还敢这样大胆地爱下去吗?问这个问题的愚蠢程度,不亚于问:假如1942年圣诞节香港没有沦陷,范柳原和白流苏能否有那么一段倾城之恋?除了这个至于死地而后生的绝技,白石一文完全不像张爱玲。他朴素,带点左翼文学隐隐的愤怒,丢弃不了冷眼批判社会的习惯。荒井晴彦导演的电影也继承了这点,竟然像一部有点性冷淡的情欲片,也许和十多年前日本有过的“无聊电影”合流,不再是大岛渚《感官世界》和寺山修司那一脉的声色张扬,却能暗火猛烧。
文:廖伟棠
因此前面那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众生在火宅中,二人也必须回到火口中,富士山必须再爆发,无端腰斩的爱情也必须浴火复活,无论这腰斩的理由是乱伦的禁忌还是情欲的倦怠。十多年前,这对恋人莫名离弃彼此,这个故事不继续讲下去,他们的生命都丧失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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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是怎么讲。在危机重重的日本,这个故事秉有的意义远远大于情欲。就像日本神话开端,就是身为兄妹的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两位天神,学鸟之交合,生出日本诸岛乃至日月万物。乱伦不但不是忌讳,甚至是创世的基本条件;《火口的二人》最大胆的地方,也在于作为表兄妹的贤和直子在听凭身体的意愿激情过后,直子依然清晰地说出这种乱伦的“正当性”。在一个长期以来只能面对无名天灾和战祸威胁的岛屿,似乎求助于血缘带来的安全感,成为包括爱欲都可以说服的理由。
小说比电影更克制,但有两段被电影改编所舍弃的情节,显出了白石一文的野心和功力。一段犹如卡夫卡式的白日梦境,一段则索性以噩梦出现。前者发生在新干线上贤为直子手淫这一幕(电影里场景换成长途巴士上),突然有一站蜂拥上来一大群中国人,且不是喧闹的乘客,而是比日本人还要冷峻讲秩序的卡夫卡式群像,给予二人情欲一下狠狠的中断。更恐怖的后者则是闻知富士山即将爆发之后,贤梦见自己在直升机上俯瞰富士山,发现山体是一个有机体,山口宛如直子的子宫肌瘤——
“我几乎整张脸贴在窗上,定睛观察犹如巨大黏膜组织的富士山。
越看越觉得恶心。找不到像是喷火口的陷落凹洞,当然也没有代表富士山的冠雪标志。但仔细再看,发现山体到处浮现像青色细筋的东西,宛如给这个庞大肉块输送营养的血管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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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敢这样写及富士山的,肯定是叛逆于右翼尊王传统的作家,这一段的挑衅程度,其实比乱伦描写远远过之。结合上一个中国人上车的政治隐喻,小说呈现的是另一种“忧国”,和三岛由纪夫殊途同归。电影里舍弃这两个情节,倒不是担心被上纲上线批判,可能是不想把电影的隐喻局限在政治层面吧。
电影里多出来的,有一段是至关紧要的精彩。小说里从新干线下车的二人,只是去了仓敷看美术馆、观光吃饭做爱而已;电影里两人却换了目的地为秋田羽后町,遇上了秋田代表性的“亡者之舞”:西马音内盆舞。
荒井晴彦导演也承认:“我在2006年看了西马音内盆舞,或许就是一切的开端。”
戴著遮脸斗笠或者“彦三头巾”的舞者,不辨雌雄,甚至不辨生死。正如二人画外音说的:“有种色情的感觉——是因为看不到脸吗——可能——就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像是在现世与彼岸的交界处跳著舞呢——这个舞好像也叫亡者舞——亡者是指死掉的人吗——是死后无法成佛的人。”换而言之,舞者揭示了挑衅生死爱欲的二人是中阴身、或者说灵薄狱里的悬宕者,可哀又可喜。
接下来二人以慢动作穿越舞者的洪流,回到酒店,并没有真正穿越命运(其间两人去晚餐,背景还有两个舞者接踵而至,如影随形)。观看过亡者舞之后的他们,在导演的镜头下刻意被拍出像两个死者裹著尸衣并躺的样子,再进行关于生死爱欲的长谈。这段真有“安得促席,说彼平生”之感,为电影其后面对巨灾的释然做了充分的铺垫,实在高超。
至此,火口前的爱与死之舞,不仅是日本一国之隐喻,也是人类如何在庞大的虚无命运之前延续存在的理由的隐喻,涉及的救赎全由个人自身选择、自身激情的碰撞所换回,没有神或者国这样的“伟力”参与的份儿。这一点,恰恰预言了电影拍成之后来临的新冠状病毒时代,日本乃至世界,在巨大的失败之中如何自处如何重生的状况。
作为电影的主意象,那张富士山喷火口的俯瞰照片代替了小说里贤的噩梦。火口像一颗扭曲、挣扎的心,又像孟克《呐喊》里的漩涡包围的嘴巴,而不只是可怕的子宫肌瘤。导演把隐喻解读的选择留给了观众,只要心还在挣扎,也许这呐喊的嘴巴会说出不一样的答案。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精彩的电影配乐,一直在提供对爱与死不同的阐释。歌谣的唱者下村阳子,放浪豁达,犹如我曾爱慕的冲绳奄美民谣传唱人朝崎郁惠一般给人抚慰。而小提琴演奏者柴田奈穗则无比哀婉,乃至沈溺,又像是说不必救赎。其实,尊重这两种美学向度,正是日本阴性文化独有的魅力,也是她们生存灿烂至今之理由。
(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
书名|火口的二人
作者|白石一文
译者|陈系美
出版|新经典文化(20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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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烟不离手、唇不离雾——我用哈苏相机、柯达底片,留下了她被逆光勾勒出来的点烟刹那的轮廓。神奇的是六十多岁的她还有少女的狡黠,她很喜欢诗,知道我是诗人之后,和我说起英美诗人如数家珍——尤其是她说起艾伦‧金斯堡时,双眼熠熠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