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爱是个人解放而非堕落 邱刚健《爱奴》永恒的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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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奴》(1972)截图
当六十年代香港电影的整体气氛都是把性爱等同堕落时,邱刚健却描写性爱如何对社会作出背叛,甚至带来个人的解放,而且这种态度一直贯彻其创作生涯,这不单开风气之先,即使放诸今天的香港电影仍具大胆的启导性。
浦锋

邱刚健的编剧生涯始自邵氏公司。他一九六六年加入,到一九七三年离开,前后度过快八年。

文:蒲锋

他第一部得以拍成电影公映的剧本是《夺魂铃》(1968),之后的电影有《阴阳刀》(1969)、《大盗歌王》(1969)、《死角》(1969)、《小煞星》(1970,倪匡合编)、《大决斗》(1971)、《侠士行》(1971,何梦华合编)、《太阴指》(1972)、《爱奴》(1972)、《毒女》(1973)、《小杂种》(1973)、《血证》(1973,倪匡合编)、《慑青鬼》(1975)和《杀绝》(1978,林展伟合编),总数共十四部。

《慑青鬼》和《杀绝》是在他离开邵氏后才采用的。他在邵氏写的剧本数量不止此数。他忆述到邵氏的第一个剧本是改编徐𬣙的《江湖行》,但邵氏后摄制的《江湖行》(1973,张曾泽导演)编剧名字只有倪匡,那应是由倪匡全新编写了一次。正如,蒋芸曾为邵氏写过《爱奴》,但邱是全新另写,所以字幕上编剧只有邱的名字一样。就我所见,他还有一个剧本《毒计》没拍成电影。

《夺魂铃》(1968)截图

邱加入邵氏之时,正是邵氏由黄梅调转为“彩色武侠新世纪”的时期。《大醉侠》(1966)和《独臂刀》(1967)相继卖座,令到武侠片热潮大盛,邵氏极力叫旗下的导演开拍武侠片,所以邱在邵氏时编写的剧本,由第一部《夺魂铃》开始,《阴阳刀》、《大决斗》、《侠士行》、《太阴指》、《爱奴》、《小杂种》和《杀绝》,大都是武侠片,此外,《大盗歌王》、《小煞星》和《毒女》也有动作元素,这是邵氏那时的基本路线,邱作为邵氏的全职编剧,自然要依从。另一个公司决策因素影响邱的创作的,是邵氏那时爱抄袭外国的商业电影,特别是动作片,如西部片或日本的剑斗片。邱的剧本中,有不少都是这种政策下的产物。《夺魂铃》来自美国片《万里歼仇》(Neveda Smith, 1966),《爱奴》源出日本片《茶花劫》(五瓣之椿,1964),都早见诸文献。《侠士行》应是意大利西部片《游侠神鎗江湖伏霸》(A Few Dollars for Django, 1966)转化而来。此外,有些影片如《阴阳刀》也似是改编的,只是并不易配对出原来的影片。

《美与狂——邱刚健的戏剧.诗.电影》(三联书店)

邱刚健的个人创作黄金期是后来和新浪潮导演合作阶段,但我们从邵氏的作品中看到,他的剧本已明显优于同侪,而他通过成功逐渐能体现出一些个人风格,实践一些个人的创作理念。就以第一部作品《夺魂铃》来看,基本桥段的复仇故事来自《万里歼仇》,但邱在细节上有其独特处理。最特别的当然是主角卫虎(张翼饰)身上“夺魂铃”的设计,那是卫虎母亲被杀的遗物,卫虎带在身上,每走一步,铃声便响。于是每次铃声一响,便带来紧张的死亡气氛。特别他雨夜追杀第二个对象应天(田琛饰)一场。先是他步行的铃声,跟着均匀的踩着树叶的脚步声出现,那是应天从后尾随他。跟着雷声响起,铃声停止。应天身影前行,卫虎遥相出现。雷声大作下大雨出现,雨声为这场决斗带来更紧的气氛。整段戏充份利用不同的声音制作连番的戏剧性转折,非常富电影感。整部影片对白不多,全凭气氛取胜。对一个新人编剧而说,不靠经营对白而以其他电影手段来经营气氛,实在难能可贵,也显出他才华横溢。而对白部份,却又精炼非常。观乎岳枫后来的武侠片再没有这样出色的气氛营造,有理由相信邱刚健这方面的贡献不少。从票房而言,它也是一九六八年十大最卖座国语片之一,邱的处女作可说是一鸣惊人的。跟着的《阴阳刀》不如《夺魂铃》出色,但放诸同期,仍是水准较高的武侠片。邱刚健很明显掌握到武侠片有它的类型成规,并不是拿起剑的通俗剧,而这是同期很多武侠导演及编剧显然掌握不到的。

演绎截然不同的风格

邱在编剧上的出色显然惹来了注意,当时声名如日中天的导演张彻跟着和他一连合作了四部影片。张与邱合作的四部影片,均与他过去导演的影片题材作风迥异,很能看出张对邱的合作颇有期待,希望他为自己带来一些新意思。当中也有失败的,喜剧调子的《大盗歌王》显然均非二人之长。但《死角》和《大决斗》都是张彻作尝试的野心之作,成绩亦教人欣赏。《死角》由剧情到表现方法都异常大胆:表面平凡的白领张纯(狄龙饰)晚间带相好在办公室内做爱,而枯燥的打字机的声响贯穿最初的镜头。影片以一个跨阶级爱情的故事,从正面角度描述年轻人对社会的叛逆。当六十年代香港电影的整体气氛都是把性爱等同堕落时,邱刚健却描写性爱如何对社会作出背叛,甚至带来个人的解放,而且这种态度一直贯彻其创作生涯,这不单开风气之先,即使放诸今天的香港电影仍具大胆的启导性。《死角》剧本精妙在很多微细的地方,像张纯与好友大卫(姜大卫饰)平日唱着很无聊的“老虎之歌”,看似没有戏剧意义的细节反是气质所在。一九六九年,粤语片有一系列“飞仔片”,如楚原的《冷暖青春》、陈云的《飞男飞女》等,全都以家长口脗劝导年轻人不要腐化堕落,《死角》从年轻人角度谈他们的叛逆,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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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决斗》是邱刚健和张彻另一次成功的合作。以当时人的角度看,《大决斗》仍是一部武侠片,只是时代改为民国时期的近代,对打以短刀为主,没有什么飞天遁地掌风击人的超体能武打。但实际上,它是由武侠片过渡到黑帮片的一部关键性作品。影片已包含了吴宇森《英雄本色》(1986)等后来无数黑帮片的基本戏剧程式:由两帮的对立仇杀、僭主的篡夺帮权到男主角出于道义作最终的反扑等。单看剧本有九十页,远超出当时一般的剧本场数。完成的影片亦较当时一般长。影片的制作也特别认真,显然是张彻的野心之作。有些处理在张的影片中亦首次出现,例如主角被对方捉去虐待。这在张彻之前作品未尝出现的。但在传奇性的故事中,主角被擒死里逃生,却是一个重要的戏剧性关口,无损其英雄形象,反是男主角由死到生的一次见证,到今天《蝙蝠侠夜神起义》仍在用。影片除了完全掌握到黑帮片需要的戏剧格局外,邱亦不时现出优秀的场面和对白。像主角唐人杰(狄龙饰)妓院重遇爱人蝴蝶(汪萍饰),由鄙视她已为妓女到感于她对自己的一往情深,完全沉浸在爱中,对手持白刃立林的打手视如无物,要把她带走一段,对白和处理都极佳。

+4

邱在《大决斗》之后,再没有为张彻写剧本,而写下了著名的影片《爱奴》。影片由楚原导演,成为邱为邵氏写的影片中最有名的一部。它讲述一个利用自己的美丽肉体来进行复仇的故事,除了跟随邵氏当时的武侠片加插了武打之外,最特别的是复仇者爱奴(何莉莉饰)其中一个仇人是恋上她的妓院老板娘春姨(贝蒂饰)。影片有当时罕见的女同性恋情欲刻划。或许由于影片依据的日本片《茶花劫》的感情源于很独特的日本民族性,《爱奴》的改动很大。最基本的如复仇的起因,原著是讲深爱着刚逝世父亲的少女,从惯于红杏出墙的母亲口中知道父亲非自己生父,于是把与母亲有染的男人逐一杀死,包括自己的生父。邱把它转为爱奴向逼她出卖肉体的妓院和嫖客进行大报复,直接很多。整部戏剧的重心也有所转移,《茶花劫》的重点是在女主角的复仇过程中去呈现一群侵害女性的男恶棍,《爱奴》却把重点放在爱奴与春姨复杂的情欲及爱恨关系,这种对性爱关系大胆富颠覆性的处理,可说是邱刚健对香港电影别树一帜的创造发明。

《爱奴》里的性爱其实要说的是......

影片的成功与楚原的导演以至朱家欣的摄影都很有关系。从剧本角度看,却算不上出色。把《茶花劫》移植成《爱奴》,影片的结构明显不均衡,新加的前事太长,向嫖客的复仇占戏不少却又兼草率,因为真正重点早已放在另外的场景。于是日本版中合理的场面到了《爱奴》都出现了情理问题。但邱处理爱奴与春姨的纠缠仍写得很出色,春姨与爱奴的最后一吻把情欲与死亡结合出异色的光彩。邱后来又为楚原写了《小杂种》,楚原的社会意识与邱的创作理念枘凿不合在本片完全可以看出来,身怀绝技的小杂种(宗华饰)天真的来到社会,结果见识到有钱人的丑陋,从而满怀对社会不公平的愤恨离开。从邱的角度可以发展成另一个故事,但在楚原导演下成了一部很富社会意识的武侠片,影片正由于编剧与导演之间理念的差距太大而十分失败。

邱刚健摄于香港家居附近(约1967年,照片由三联书店提供。见《美与狂——邱刚健的戏剧.诗.电影》)

邱在邵氏时期最富个人风格的一个剧本却要在他离开邵氏多年后才拍摄出来,那是华山导演的《杀绝》。剧本原名《剑魂》,应该写于七十年代初,但到一九七八年邵氏才拿来拍成电影。《剑魂》是一个“天下第一剑”故事。一个自称“无名无姓,无师无派”的青年(狄龙饰),立意要成为天下第一剑,不断挑战著名的剑客,终获得与天下第一剑卢天罡(谷峰饰)决斗的机会,但他由于爱着一个新相识的少女何怜(林珍奇饰),未能做到初出道时的“剑法无情”,青年为了取胜,决战前亲手杀掉何怜,结果真的决杀卢天罡,成为新的天下第一剑。邱的这个剧本只有三十三场,流星一样出现的无名青年,绝情剑法成就天下第一剑等细节,都很有点古龙武侠小说的味道。但邱写剧本时是七十年代初,当时古龙在港尚是藉藉无名,邱的创作应与古龙无关。

反英雄故事与武侠哲学思考

但邵氏很可能在古龙武侠片《流星蝴蝶剑》(1976)卖座后,觉得剧本似古龙,才把它拿出来拍摄,并找另一编剧林展伟把剧本加长,拍成《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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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魂》的剧本虽然与古龙风格有点类似,细味起来却并不相同。《剑魂》是个反英雄故事,在一个武侠桥段中说的却是一点对创作的哲学性思考,“剑魂”实是“创作魂”。那是一个创作人在力求做到最好,达到前无古人的境地时,会达到一种只有极度孤绝的状态,即使身边的至爱,也会在那一刻感到距离。创作人并不是无情无义,只是在他创作时他进入无情无义,到他创作完后,他就会知道自己在过程与所有人做成的排距,愈是至亲至爱倒有时愈是伤害得深。愈要求好便愈要承受这种孤绝的压力。短短的剧本写得有深意,也是邱在邵氏时期最有个人风格的一个剧本。它大概继承了潘垒在《天下第一剑》(1968)的反英雄探索,但是比潘垒的原创性更强。华山现在拍出来的版本,比不上邱原版的精炼。把由对白交代的情节用画面拍了出来,以增加长度,有些地方增删处理都有所失去剧本精妙细微之处。但仍然大致呈现到邱剧本的优点,拍得也相当流丽。比起同期绝大部份古龙影片都要优秀出色。而邱也把这个剧本一些意念加进他后来的剧本中,最明显的当然是《杀出西营盘》(1982)中,秦祥林演的杀手在最后出击前给女友叶童送上致命一鎗。

总结邱刚健在邵氏阶段的剧本创作,以才情及技艺水平而言,当时邵氏的编剧,大概只有倪匡和他不相伯仲。但倪匡产量较多,少有精审的作品,也不太重视开拓性的作品。邱除了技巧出色外,在运用电影技巧上时有探索,虽然那仍是在一个商业体系内的探索。而且在邵氏的片场体系内,他也成功把自己的一些创作风格渗入到剧本中,令到他不少剧本在邵氏公司出品的影片中,偶然闪现出独特的色彩。他尤其成功带入态度开放的性爱刻划。或许由于长时期的改编过程,对邱产生出反作用,他在后来自主的剧本创作中,交稿每每拖延,据说是写好后只要自己觉得与前人的作品似曾相识,便扔掉重写。事实上,邱剧本的原创性是他对香港电影的一大贡献。

(本文获出版社授权转载。标题由编辑撰写,文章来自《美与狂——邱刚健的戏剧.诗.电影》)

出版资料——

书名|美与狂:邱刚健的戏剧·诗·电影
主编|罗卡
编辑|乔奕思、刘嵚
出版|三联书店(香港),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