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历史》|少女的死亡与再生 “少女”是日本文化的特殊产物
【编按】日文中“少女”二字,在指称“未成年的年轻女性”之外,更是一种文化现象,甚至是一种独有于日本的理念。孕育出日本“少女”的文化背景是什么?为何会有“少女文学”这文学类型产生?
本文出自兵法舞雪《少女历史:日本ACG萌文化哲学笔记》“少女只出于日本⋯⋯”与“三原山自杀少女”两节。
文章上篇——《少女历史》|日本少女常讲的“可爱” 是出于能包容丑陋的母性
少女只出于日本⋯⋯
少女的特殊性
就像名茶大红袍只长于武夷山,大王花只能生长在东南亚雨林一样,“少女”同样是日本文化的特殊产物,只能在日本的文化历史上生长出来,具有高度特殊性。没有日本那种特殊形式的家制度文化和父权社会,加上日本式的育儿方法,以及因缘际会、昙花一现的明治西化风潮,那种充满独特情怀的日本少女文学也不会产生。只是,“少女”一词,除了是日词之外,同样是汉语常用词,这令我们很容易误会,以为“少女”在日本也是一个普通随便的称谓。诚然,同样是“少女”两个字,在华文化它是随便用来形容女孩子的词语,没甚么质量,在日本却是满载多代女性伤感和希望的词语,正如“教授”之称谓,在美国可随便使用,但在英国却是正经八百的尊称,不可乱认。在文化研究上,来自日本的“少女”、少女文学与少女文化,应被视为“特殊”,不能看作“普遍”。“特殊”与“普遍”,必须小心区别,慎防“文化误解”。
少女出版
当代日本出版界对文化产品的区分,对性别的区分,相当讲究。按照日本杂志广告协会.杂志分类认定委员会的界定,日本杂志先按性别区分为男性、女性和男女三类,女性类之下分为总合、生活设计、生活文化、情报及漫画五大类,接下来才是内容及年龄的进一步细分,以女性漫画读物来说,年龄层大致分为女性和少女两类,生活设计类的年龄区分更细致。总体来说,女性成年,少女未成年,约在7岁至18岁之间。相对于日本,中国对文化产品较少以性别区分,比如冰心的《寄小读者》,被认为开创了中国儿童文学的先河,叙事如姊姊向弟妹倾诉琐碎但意味深长的旅情,没有宏大叙事,但从没有人认为它是少女文学,又好像秦文君的作品《十六岁少女》,虽然为少女读者而写,但一般只归类为儿童文学,不称为少女文学,相信这是当代中华文化下两性差异没有日本那么大之故。 少女研究 日本当代文化界对出于自己本国明治—大正年间的“少女”、“少女文学”和“少女文化”相当重视。日本学者正视“少女”诞生之历史特殊性,在学界议论纷纷,话题不绝。1988年,本田和子等十三名作者共同著作的《少女论》,指出少女在社会中既非儿童,又非成人,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微妙身份。1989年,大冢英志《少女民俗学》从民俗学角度比较了古代和现代女孩在社会中的位置。1991年,横川寿美子的专著《所谓初潮的王牌》,检讨和批评了过去的少女论。1993年川村邦光《少女之祈祷》,提出了少女共同体的说法。2007年,今田絵里香《少女之社会史》,分析了二战前少女身份的形成。除了这些论著,日本国内学者和文化人围绕少女、少女文化、少女杂志、少女漫画、少女小说所写的论文不可胜数。日本国内对“少女”讨论如此热烈,反映日本人充份意识到“少女”在其本国历史上的价值与特殊性。
女流文学源流
日本少女文学,虽然是日本明治—大正年间的产物,但这并不是说它没有更早的源流。女性创作文学,在日本史上源远流长,最早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西元794-1192年)宫庭女性的文学作品。当时,宫庭男女常以和歌传情,宫中女官皆有不俗文学素养,写下了不少文学瑰宝。这些文学作品又称为女流文学,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即是这个时代如璧玉一样宝贵的日本古典女性文学作品。虽说《源氏物语》成书时,紫式部已届中年,但故事写出宫庭女性在少女期之遭遇、处境与挣扎,将之视为日本少女文学之始祖并无不可。日本国书刊行会,专门复刻古籍,少女文学在该会的刊物中属于日本文学大类之一。笔者检索该会书库,发现在日本文学十一大类中,古典文学保存19册,近世文学79册,近代文学179册,神秘及怪奇恐怖两类合28册,但少女小说就有132册之多。这反映了少女小说在日本文学史上地位不低。
日本文艺超越性别尊卑
少女文学为日本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连日本男性的大文豪也受到感召,参加了少女文学的创作。导论第4节提过,不少早期日本老牌男性漫画家参加过少女漫画的创作,其实这种情况,在日本文学界早有先例。在1937至1939年间,日本大文豪川端康成曾与中里恒子合写了《少女的港湾》、《花的日记》、《美好的旅行》等作品,故事都关于女学生之间的S关系,也就是姊妹间少女爱的关系,都属于S文学。所以,日本社会虽然被指为男尊女卑,女性文学也曾在武士年代中断,但“男尊女卑”的原则并不适用于日本文艺界。在文艺领域,日本人并不歧视女性作品,在近当代男性文评家眼中,文艺宝藏与性别无关。甚至可以这样说,正因为日本女性在现实中的生存受到过酷的对待,她们的文学作品反而发出了更加耀目的光辉,在文学殿堂里受到更大的重视。在文学艺术的战线上,不同于现实政治,日本男性相对上能与女性并肩。据知,明治早年,日本国内集议院曾企图把小说家与演员等同于娼妓,考虑取缔,最终并没有成功(叶渭渠等:3)。可见,日本男性文学家跟日本男性政治家,对于日本女性而言,并不是一丘之貉。
固然,当代少女小说并不只有S文学一种类型,也存在偏重消费、较通俗、文学评价较低的大量少女小说。比方说,横山美智子1930年前后的作品《岚之小夜曲》,内容一味的给与少女主角没有尽头的不幸,奇迹地再版五十四次,曾一度获得了“讲谈社大楼靠《岚之小夜曲》一书建成”的笑谈。当时,文评界有人批评《岚之小夜曲》贩卖“廉价的感伤主义”,“让少女的感情被低贬”(村冈)。再者,1896年以24岁妙龄殒落的天才少女作家樋口一叶,其作品虽然多描述少女的时代悲哀,但故事多为异性恋,未出现S文学的少女爱情节。
三原山自杀少女
日语有一个特别的词语——“心中”,它的意思不是“在心里”,而是为了证明彼此永恒的爱而殉死的意思。殉死往往因为厌世,或自己的生存方式不为世人所接受。
少女之死
1933年1月到2月期间,少女富田昌子两度受朋友委托,见证自己自杀前的人生的最后一刻。1月份,是真许三枝子。2月份,是松本贵代子。自杀的地点,两次都在东京都伊豆大岛的三原火山。虽然,富田昌子只是目送朋友自杀,而且有松本的遗书作为证据,警方也查不出她有任何不当行为,但当时的日本媒体不断攻击她,谴责她,把她描述为“死之向导”。结果,昌子受不住压力,回乡静养,结果同年4月29日死于家中,原因不明。
据知,松本贵代子是一位文学少女,就读于实践女学校,厌倦现实人生,厌弃结婚,有洁癖,曾扬言“满19岁我就去死⋯⋯不想被人看见尸体⋯⋯”。她从火山口边缘往下跳之时,是21岁。19岁正好是当时一名普通女高中生毕业不久,即将被要求相亲嫁人的年龄。
虽然,少女火山自杀,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心中”,但就结果而言,自主放弃生命、因事件牵连而死的是三名少女,而且她们之间感情要好,有人嫌弃现实社会,也有人为现实社会所压迫。大概,她们放弃自己生命的那一刻,跟“心中”殉死的爱侣一样,除了亲爱的友人之外,自己满盈的感情在社会上已无处可以托付,才会邀请亲友见证自己在世的最后一刻。
有人统计过,1933年松本贵代子轻生后,同年到三原山自杀者增至944人,其中804名为男性,140名女性(Zoot)。
三原山少女自杀事件引发了社会热议,引起政府高度关注。当局认为少女自杀与少女文学有关。1938年,政府推行《儿童读物纯化评定》,把少女杂志纳入战时出版统制,从此少女小说出版停滞,少女文学传统一度中断。再过不久,日本进入全面战争状态,与德国及意大利一起向世界各国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至1945年战败。
其实,正如人类学家潘乃德在《菊与刀》所说,对日本人来说,名誉有时比生命更加重要。直至今日,日本电车月台自杀事件仍然时有所闻,日本自杀率约每天70人,排名世界约20-30位之间,排名虽不是最前,但日本人比其他民族更体谅“自杀”。在三原火山自杀事件中,让松本贵代子跳下去的,是甚么呢?是少女文化?是文学作品?是她自己的幻想?是传统?还是社会的压迫?
我们须留意,在日本人自杀者中,占比例最多一直是男性,古来如是,今日依旧。松本贵代子轻生后带来的三原山轻生潮,85%轻生者是男性,他们轻生显然与少女文学无关。松本贵代子只是让更多绝望者注意到一个新的轻生地点,发现在火山结束自己的生命,比在电车月台或青木原树海更佳罢了。
我们还应该记得,潘乃德在《菊与刀》指出了日本人人生的 U 型生涯。当日本人的童年完结,童欢就结束,社会开始逐渐把各种责任放在孩子的肩上。每一名日本孩子,在其长大过程中,看见父亲和母亲刻苦的生活方式,就知道自己将来长大后的命运如何。当然,少数人选择死,更多人选择刻苦地、怀抱着眼泪和年青时甘甜的回忆活下去。这就是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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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日本当时已经发起了侵华战争。其时,日本受1920年代末的世界经济危机波及,国内社会问题丛生,政府加强了各方面管制,包括提升称为特高的秘密警察权力,严密监视、限制、拷问日本国内社运人士,把社会意识形态推向军国主义,将天皇升格为神,使全国国民効忠,为全面的世界军事扩张做好准备,最终引发第二次世界大战。
战争令文化活动中断。回顾日本少女文学的发展,它起源于1910年代的少女杂志和少女小说,至1930年代进入转捩点,因为少女在火山自杀,国内政治紧张,文学活动受到严格管制而停滞。期间,女权先锋伊藤野枝因为社会运动关系,被日本宪兵所杀。少女文学因维新而兴起,因战争而中断,它的兴衰始终与日本国国运密切相关。少女文学,是日本女孩对国家任意摆布自己的含蓄反抗,表示了她们不甘心白白地成为国家的棋子,她们要在被变成“良妻贤母”之前尝尽自己所憧憬的理想生存方式,那就是“少女”的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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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再生
1945年,日本战败。
少女文学也要随日本战败而长埋坟墓里吗?没有这回事⋯⋯
一颗种籽死了,落在泥土中,将生长为更茁壮的树木,开出更美丽的花儿,结出更丰硕的果实。少女文学,就是第一颗种子,原子弹没能把这颗种子消灭,反而赋与了它新的养份,使它重生。
战后,日本出版业和文学活动复苏。初期,新生小说只承载老掉牙的教育信息,鼓励日本青少年对社会、对家庭要有担当。但至1970年后,读者需要渐受重视,小说开始反映少年少女的不安,言说他们追寻自由的故事。少女小说再次出现(高木)。2000年前后,少女小说题材进一步变奏,轻小说诞生。世界性的媒体技术产业革命,也促成了日本动漫、文学、文化产业的新格局,动漫画、电玩、轻小说题材整合,少女文学转化为少女动漫和ACG文化。
今日,少女ACG文化超越了性别鸿沟,感召了大量男性宅民。换言之,少女是有如法国圣女贞德一样的存在,父权社会施加在人身上的压迫是全方位的,但走在最前、率先举起旗帜表示不屈的,却是少女。少女的勇气,反过来感召了同样受到父权社会枉屈和压迫的男孩子。
明治—大正少女文学成为了一份贵重的遗产,由当代ACG文化确确实实地继承了下来。“少女”在一个又一个的动漫、电玩、小说故事中活跃,发挥超越性,使读者和玩家在日常短暂的审美时光中,能稍微触碰到人的本真。日本社会,以及我们各自的社会,百年间虽然沧海桑田,但社会从未停止过对人的压迫。理想的彼岸、完美的世界、乌托邦从来没有真正降临人间,这才是我们每个人都仍然需要“少女”故事的真正原因。
“少女”故事、海报、游戏、手办等等,为甚么能在市场上卖钱呢?为何世人对米高积逊不断重复的歌舞趋之若鹜?这些问题超越了科学所能把握的范围,因此从来没有一个搞经济学、搞市场学、搞媒体学的人能够确实回答,只有从特定的美学、哲学、符号学、人类学和历史角度切入,才能看出一点端倪。
日本历史,是少女文化生长的土壤。
日本少女文学,成为了少女文化的种籽。
种籽长出树苗,树苗长成巨大的树干,成就次世代的少女文化,开花结果。
《少女历史:日本ACG萌文化哲学笔记》
作 者|兵法舞雪
出 版|天地图书
日 期|2020年11月
【书摘经天地图书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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