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速写|在芬兰寻找日本电影《海鸥食堂》痕迹|刘伟成

撰文: 刘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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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著名香港作家刘伟成会写诗,会写散文,更会画画。上月,刘伟成出版散文集《影之忘返》,作者在世界各地遍布游踪,亦为事物速写。艺文格物获作者授权转载内容。
作者从欧游芬兰的经验,体验名为“希苏力”(SISU)的芬兰民族精神,并从而解读 故事设定于芬兰的日本小说《海鸥食堂》。这本小说后来到芬兰取景并拍成电影,作者为大家解说原著故事中心思想,如何与芬兰的“希苏力”有契合之处。

海鸥衔索回眸间—— 从《海鸥食堂》看芬兰的“希苏力”

刘伟成

泛游过北欧后,蛮喜欢那简约的生活格调,太太跟我开始筹划深度一点的行程,每次只去五国中的一国,尝试理解各国的分别。正当不少朋友都说芬兰是当中最没趣时,太太却高呼最喜欢。与此同时,芬兰又试过几次给评选为全球最具竞争力的国家,我不禁想究竟芬兰有甚么独特之处?书店里一本谈芬兰独特的“希苏力”(SISU)的书便吸引了我,只是看完整本书后,作者似乎不太擅于归纳,一连串生活例子后,还是没有给芬兰所谓的“希苏力”下个简单的定义,让人更易明白、记住和内化成行动的意识,也没有跟芬兰的特性挂上钩。换个角度想,是否离开了芬兰,便无法发挥“希苏力”?如想试着运用“希苏力”来应对香港当下的社会阴霾,又是否不可能呢?要怎样才可在芬兰以外的地方发挥“希苏力”?

1 “希苏力”和《海鸥食堂》于芬兰

蓦然我想起在芬兰实景拍摄的日本电影《海鸥食堂》,它是从同名小说改编的,如将“希苏力”的一些原则套进去看,先前感觉怪怪视之为搅笑的桥段,原来可是阐释“希苏力”的好材料,且颇能带出芬兰的民族特性。在正式进入作品解读前,必须先解说一下SISU这字的由来——芬兰国民军,因他们在雪地上穿着白色雪衣作保护装而被称为“白军”。他们由曼纳汉(Carl Gustaf Emil Mannerheim)将军招募建立,自1917年芬兰宣布独立后,一直跟仍操控芬兰的苏联红军周旋角力,可说真正是“红白较劲”,但那不是日本元旦的综艺节目,而是真正的战事。曼纳汉虽然曾寻求瑞典和西欧等国家支援,但无奈北欧邻国因种种顾虑,一直处于中立,不曾伸出援手。

海鸥食堂地址

对苏军独立战塑造民族坚毅精神

及至1918年5月中旬,曼纳汉凯旋进入赫尔辛基,为芬兰打开了独立之门。只是苏联一直未有死心,对芬兰的国土一直虎视眈眈。及至1939年11月30日,苏联再次砌词入侵芬兰,曼纳汉以72岁高龄再次带领白军抵御。在军事实力上,白军无论在装备和兵力上,跟红军都无法相比,但他们凭坚毅的意志,从树林突击冲向红军坦克,将酒瓶制作的汽油弹扔进炮管,居然令红军付出沉重代价。这场冬战,一直延续了百多天,在1940年3月13日,虽然芬兰必须签下“莫斯科条约”,割地赔款结束战争,但芬兰人却称此战役为“光荣的冬季”(The Winter of Honour),而白军的芬兰名称为“Sissi”,亦因其以卵击石的勇而名震欧美。 “Sissi”这个字后来慢慢演变成”SISU”,成为芬兰人口中,不要小看自己,不靠别人,永不放弃,激发最大潜力的民族精神范式。这便解释了所谓“希苏力”为何是芬兰独有的。在2004年芬兰国家电视台和广播公司公布,“最伟大芬兰人”的民意调查结果,带领白军的曼纳汉荣膺榜首。

芬兰堡(Suomenlinna)(Wikimedia Commons)

这军事上的勇毅,之所以可以一直保存,且深入民心,可能跟横跨赫尔辛基几个小岛,已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芬兰堡(Suomenlinna)有关。那里最先是瑞典统治芬兰时代,由驻当地的指挥官于1748年开始兴建。只是这军事碉堡未能阻遏俄国(苏联还未成立)的野心,1808年给俄军攻陷。之后芬兰便被俄国占领,成为大公国后,俄军在那里进行了许多加建巩固工程。1918年芬兰独立后,芬兰堡才由白军接管,直至1973年芬兰堡才由军部交给教育和文化部管理。芬兰堡令我想起日本长崎外海上的“军舰岛”,只是那是侵略国的军事后援基地,甚至还有整道军用品生产线,而且军舰岛现在已成为国际知名的废墟,但芬兰堡现在还有约800名居民居住,有不少艺术家因喜欢岛上宁静的生活而在那里成立工作室、收藏室或博物馆。岛上的建筑,老实说算不上美,毕竟是军事设施,都以实用为主,没有多少粉饰,但当中的那座“灯塔教堂”却教我印象深刻。教堂设计平实,完全想像不到其前身为设计华美的东正教堂,芬兰独立后,便将原来的五个“洋葱头”卸下,又移除四方的小塔楼,这跟现代风靡全球的芬兰简约设计风格如出一辙,可说是强调直白实用的“希苏力”的显影。我不禁想像遇上复活圣诞等夜间弥撒,信徒的歌声随教堂顶楼的光幅远扬,拨开迷雾,让飘泊海中的船在凛烈的夜风中承接到温煦的问候。我想这是把军事上争生存和保自由的“大勇毅”转移为克服生活困蹇的具体呈现。

希苏力:大勇毅、小确幸

换句话说,来到现代,“希苏力”除了“大勇毅”,还包括生活上的“小确幸”,在“冬战”以后,虽然要割地,但芬兰人以满足的姿态告诉世界,自己所要的不多,够自己的民族过简朴而有尊严的生活便可以了。这反而将当时斯大林和希特拉等贪得无厌的野心领袖的行径比下去。如果要我给“希苏力”下个定义,我便会说即“大勇毅、小确幸”,前者谈的是扫除阻碍的态度,是爆炸力的体现;后者诱发的是生活的创意,是知足价值观的实践。如果带着这样的定义去看《海鸥食堂》,便会明白这部日本小说将故事设定于芬兰,并非纯然为了以遥远国度为读者增加新鲜感,而是其中表达的中心思想跟芬兰的“希苏力”多有契合之处。小说围绕三个来到芬兰的日本女子,网上有书评均指故事平淡,谈不上高潮迭起,但看后会教人想找间咖啡店泡一个下午,想想自己,整理一下思绪,或者纯然发呆,为繁忙生活打个间隔。只是要现代人投入这看似没啥作为的宁谧时刻,让自己的心灵重新感应自然的脉动,清空杂念,正视自己心底的“害怕”又谈何容易——我们潜意识里总是害怕自己不被需要,于是很努力进占显赫瞩目的位置,不知不觉间以“异化之苦”来抚慰疲惫的心灵。这无疑是饮鸩止渴之举,令人变得更害怕认清真相,认清自己即使是在社会上层建筑的尖顶,原来只是在大自然的角落嗫嚅哆嗦,更难以归化回到大自然的脉动中。

电影《海鸥食堂》(网上图片)

2 “希苏力”的触发:小孩的纯粹

《海鸥食堂》小说首章交代了幸江在日本乃任职于大型食品公司的“便当开发部”,为了促销,她总是被迫开发重口味的配菜,又要求食材搭配要有新点子,要够吸睛,这令幸江相当懊恼。最后她决定毅然甩弃日本的一切,包括相依为命的爸爸,老远跑到芬兰去开食堂。她之所以强调“食堂”乃因厌倦那些重口味、乱搭配的花招。海鸥食堂里没有餐廰的招徕,没有笼统象征日本的装饰,也没有“皮笑肉不笑”的招待,只有家常便饭的真味和真心。原来一家简朴的食堂,背后也蕴含着克服不被需要的“害怕”的决心和离乡别井踏出安全区的勇气。芬兰国宝级作家托弗‧杨松(Tove Jansson)的姆明故事系列中有《谁能安慰杜菲》(Who will comfort Toffle),故事中杜菲是甚么事都害怕的小男孩,他独自住在遥远的森林深处,他当然害怕孤独,但更怕与人沟通。某天森林里传来奇怪的声音,令杜菲不得已离开。途中他捡到一封瓶中信,是一个比杜菲更胆小的女孩米佛(Miffle)的求救,她看起来比杜菲更害怕,杜菲知道世上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正视和了解米佛的害怕,所以决定去找她、帮助她,杜菲跟自己说:“我要勇敢一点,若想安慰米佛,就不能懦弱下去,因为米佛比我更害怕,这是我唯一确定的事。”杜菲就在这过程中冲破了心障,成就了一个新我。幸江就是杜菲,她也是性格内向,不与人交往,经常独自研究家常菜式,她鼓起勇气来到芬兰开设海鸥食堂后,她先后维系了小绿、正子这两位自我放逐到远方的日本人,甚至是因离异之苦而自暴自弃的本地大婶丽莎。她们都因海鸥食堂而得着安慰。电影中上述四人会一起戴着太阳镜坐在海边咖啡座享受日光时,大家都穿上相当鲜艳的衣裙,就像《谁能安慰杜菲》中,当杜菲走出自闭的家,进入森林后,页面便从原初的黑白单调变成绚灿的热闹。

芬兰国宝级作家托弗‧杨松(Tove Jansson)(Wikimedia Commons)

那么究竟幸江有甚么特质令她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发挥了“希苏力”,感染他人?在小说中,作者群阳子反复多次借芬兰人之口说38岁的幸江长得像“小孩”,有些人以为她是替因父母打理店面,只是一直没有见过她的父母,还有围观的大婶问要小孩打工是否合法,有人甚至干脆将之戏称为“小孩食堂”。在电影中也有此情节,但没有小说那样强调,电影开始时“海鸥食堂”已开业,只是门堪罗雀,但幸江却不断安慰自己生意会好起来的。我之所以说幸江就是杜菲,乃因她有着小孩的纯粹和死心眼儿的蛮劲。如果米佛的瓶中信给世顾的成人拾到,便可能会想是否恶作剧,大概不会认真看待,即使相信真有其人其事也会因没有注明住址而搁下。只有杜菲如此单纯的心灵才会萌发这微小的“被需要”的责任感,才能将一刻迸发的勇气延续为圆满实践信念的勇毅,这是推动“希苏力”冲上高峰的暴炸力。

3 “希苏力”的秉持:固穷的神圣

只是电影中略去幸江在日本酝酿出走的前事,这好比删掉了《谁能安慰杜菲》黑白画面的部分,反而令绚灿部分显得不独特,也等于抹掉了幸江像小孩的特色从单纯的外表提升到内涵层次的成长过程。例如幸江的武痴爸爸要求她习武,并且将日常生活也当作修练场,学习淡泊——即使校服弄破了洞,幸江以为爸爸会给她买新的,怎料爸爸说节俭并不可耻,生活处处都是道场。于是幸江多年来已习穿着带有补丁的校裙。就是爸爸这种近乎“君子固穷”的修练理念令幸江得以用日本人所谓的“小确幸”可跟芬兰“希苏力”的某些成分契合起来。“固穷”的修练令幸江开设海鸥食堂时除了拒绝在陈设上浮夸,对口味亦然。当小绿因担心食堂生意太惨澹而买来各式本地食材,尝试给饭团创作新口味时,幸江虽不介意因应本地人口味作一点调整,但最后还是觉得传统的鲑鱼和酸梅味最搭调。加上那是父亲每次学校旅行均会为她准备的食物,味道是最贴近平民的生活,也最能引发同根者“小确幸”的共鸣,所以芬兰人虽不谙传统日本饭团之味,从日本来的正子却吃得掉下泪来。如果“大勇毅”主宰“希苏力”的开拓和护卫理想的功能,那么“小确幸”便是专司节约欲念和契合自然的效用。“小确幸”之显现,并不只是当下的处境让人感到舒泰,而是往往牵动了某些珍藏的回忆的线头。就是这些回忆的牵连令人可在狼狈的逆境中保存自己,虽然有时在别人看来有点跟状况以外格格不入的违和感,却因而散发出足以打动人的独特魅力,就像幸江坚持饭团的传统原味,最终令芬兰人接受并吃得指头直竖。在小说和电影中都有交代食堂的命名乃因“海鸥好像有点悠哉又有点厚脸皮,还有点处于状况以外。这种状况外的程度,似乎和自己很像。”这就是“固穷”下的“小确幸”状态。无怪,食堂的标志是海鸥在稍稍回眸间衔着绳索末端,仿佛是在悠哉的时刻中抽着一根记忆的线头。这线头与其说是救命绳,倒不如说是吸引这空中王者留在生活地表的牵引。

电影《海鸥食堂》剧照。(网上图片)

芬兰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家弗兰斯‧埃米尔‧西佩伦(Frans Emil Sillanpaa)(说来奇怪,芬兰虽毗连瑞典,语言上没有翻译阻碍,但这么多年就只有一位芬兰作家获奖)有一部小说叫《神圣的贫困》(Hurskas Kurjuus)。中国人所谓的“固穷”,是指在逆境中依然坚守志向,恪守品格。西佩伦所谓的“神圣的贫穷”则带点反讽。小说讲述十九世纪中期时芬兰佃农的贫困,他们获地主施舍小片不肥沃的土地,被灌输那是“神圣”的命运,应以“宗教般的虔敬”去领受。故事是关于尤西由出生到被枪决的一生,包括他的父母亲朋都写进去,似乎是想说贫穷是会遗传的,要使贫不致于变困,必须突破心灵的匮乏,“希苏力”就是突破的钻头。只要每个人都尝试钻出缺口,感应自然的脉动,便可以把整个民族的福祉维系起来,慢慢改变社会大我的命格。正如西佩伦在小说结尾,尤西给枪决以后写道:

如果一个有远见的人,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偷偷地溜进墓地,走到墓穴里的那摊鲜血和那堆尸体旁,仔细倾听四周的寂静,那么他可能从中观察出某些端倪。不过,他那时最强烈的感觉未必是恐惧。春天来了,墓地里一片蓬勃的生机,树木开始抽出嫩芽,鸟语花香为正在茁壮成长的孩子们带来了极大的欢乐。他们正日益接近人类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幸福,直至今天,他们仍然认为,肉体及其需求、社会和其他这样的东西,同对幸福的理解最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事物虽然还处于初阶段,但是来日方长,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到达了这样的阶段:不少人在走向死亡的瞬间,尝到了这种幸福的滋味。

这口吻像极卡缪在《薛西弗斯的神话》收结时所言:我们大概只能相信薛西弗斯每天反复推石是幸福的。在《海鸥食堂》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都强调了芬兰人以“希苏力”钻开的心灵缺口的接驳点是 —— 森林。

电影《海鸥食堂》剧照。(网上图片)

4 “希苏力”的保育:对森林的虔敬

《海鸥食堂》电影和小说的分别在于正子询问为何芬兰人如此平和,汤米想也不想便答道:“因为我们有森林!”而在小说中,甚至说森林里有神,森林是神圣的场所。现在的芬兰人对森林可能真的存在一定程度的敬畏,但在芬兰不无灾劫的历史中,他们对森林做过不少侵害。《神圣的贫困》的主角尤西便曾当过伐木工,他说当一棵树倒下时,四周显得份外寂静,彷佛是在屏息抗议似的。书中也记载,佃农会以火烧的方法开拓耕地,而尤西之所以当上伐木工,大概是为了应付当时的俄国移民涌入,急于建屋安置的社会需求。又在上面提过的独立战争后,为了给苏联赔款,芬兰当时的主要财源就是木材贸易,于是当时芬兰的森林面积减少了不少。大概就是这共过患难的背景,令现在的芬兰人对森林都带着一份虔敬。

在电影中正子跑到森林采蘑菇,却空手回到海鸥食堂,当被问及蘑菇的下落时,正子竟然感到茫然。当她回到酒店,寄失多时的行李终于送回来。当她打开行李时,里面竟然全是刚刚采到的蘑菇,并泛出金光。之后正子便说要回日本了。这个设定相信令不少观众摸不着头脑,在写实的基调中,这样魔幻的场面究竟是想表达甚么含意?正子来到芬兰的原因,乃因照顾多年的双亲相继去世,生活仿佛失了重心,故像安徒生一样,藉远行来调节心神,所以行李象征着有待整理的情感包袱,而遗失可视为正子潜意识的状态——欲甩弃又不舍,留住又拖着自己的脚步,所以便投射出寄失而遍寻不获的悬疑状态。蘑菇是在朽木表面出生,正好象征在老病的悲哀中现出的朝气。所以蘑菇出现在寄失的行李中,是代表正子的潜意识终于可甩弃旧包袱,重新找着新生活。

解放缠结才能豁然开朗

关于采蘑菇的情节,小说跟电影不同,在小说正子是误采了颜色明丽的蘑菇,结果只是沾沾唇便出现面部间歇麻痺的症状。正子来到海鸥食堂,道明表情僵硬的原因后,幸江便叮嘱以后不能乱采。记得逛芬兰书店时,确实见过不少采蘑菇手册,在芬兰甚至有全套的蘑菇邮票,相当美丽。小说的中毒情节,可能就是要给正子传达鲜活的新事物不一定就是恰宜的新猷,同样不应因旧的回忆中有腐朽的况味,便扼杀了它的全部价值。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正子都在到过森林后,决定要回日本,去面对在父母离世后夺走其家宅的弟弟一家。所谓“小确幸”不一定对当下处境的认同和感念,更是对过去缠结的解放,尝到豁然开朗的一刻,就像电影《阿甘正传》中,在战争中失掉双腿的退伍军官,在船头看着落日,突然转头向划船的阿甘说:“此刻我和上帝和解了!”小确幸,可能是为大勇毅代价的疏导,是迸发力量的调控阀。

芬兰推出的蘑菇邮票。(网上图片)

自然环境告诉世人珍惜所余

森林,对于芬兰人来说,就是这样的调控阀,也成为个体寻获“小确幸”的灵性场。芬兰独立自主的发展是社会迈向现代性的里碑,康德在《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中指现代文明的特症就是人类社会敢于运用自己的知识去克服种种自然的窒碍。自然仿佛成了文明的他者。弗洛依德在 《幻象之未来》(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中也指人宁愿生活在文明造成的囿限,也不接受生活在自然的困笼里。芬兰的森林就好像《阿甘正传》中上尉的断腿,它以伤口和美景告诉人珍惜所余,以平静的等待来引导人与自然和解。这大概就是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晚年沉醉研究森林时常强调的“种子的信仰”(Faith in a Seed):

我不相信

没有种子

植物也能发芽

我心中有对种子的信仰

让我相信你有一颗种子

我等待着奇迹

芬兰森林树种算不上多元,只有一种红褐色树皮的欧洲赤松(Pinus Sylvestris),挪威云杉(Norway Spruce)及两种桦树,其中一种垂枝桦(Betula Pendula)又名银桦则在1988年给芬兰人民投票选为国树。垂枝桦的树皮颜色很浅,有助它在夏季永昼或冰雪反光之下反射阳光,保持树身温度合适。加上,在极光之下,白色树身又给染上诡异色彩,令它跟许多民间传统连系起来。在《环游世界八十树》(Around the World in 80 Tresses)便以芬兰垂枝桦作为书的封面,林间有鹿隐没,有一种灵视寂静的氛围。

《海鸥食堂》拍摄完后,老板也很喜欢那胖海鸥的招牌,于是将之保留下来,又将自己的食堂正式改名为“海鸥食堂”。店中的陈设跟电影有少许差别。电影为了方便镜头推移,所以将柜位移到店的后方横放,这样能拍到本地居民站在柜窗外,对幸江评头品足,说她个子小得像个孩子。电影中的柜台后放了一张长台作为煮食用的“中岛”,现柜台移回跟墙并排的凹陷处,这样店会变得更具景深。店跟电影的设定还有一处不同,就是店里还有售卖许多木制家品,木匙、木杯、木锅铲子等……相当具北欧简约田园风。这令我想起自己喜欢的日本木器大师三谷龙二那本教我爱不释手的《木之匙》:“每次收到送回修理的木器,都让我仿佛感受一种悠然的生活深度,也提醒我日常生活中不只是繁杂纷扰,还有如此缓缓流逝的时光。”

店内还有售卖水瓶,每张桌子都有这样一个方体圆颈的漂亮水瓶,我们买了一个清玻璃,一个磨砂玻璃。瓶上的那段字,就是介绍梭罗的生平,指他是其中一位环保先锋,有几年特别离开城市生活,去湖畔建了一间小屋,并确立可持续发展的社会模式,所以特别将水瓶称为“梭罗瓶”,以表示对其信念的认同。《瓦尔登湖》是梭罗早期的作品,侧重自我成长的纪录和个人性情的模塑,上述的《种子的信仰》则是如何通过跟环境和自然的契合,成就丰饶和互惠互助的共生,是对新生代模式的思考,我想这也正好是芬兰“希苏力”运作的轨迹。瓶子原来没有盖子或塞子,在芬兰空气较洁净尚可。我买了瓶子回港,用来载饮用水,不能任它暴露在香港污染的空气中。本来想找个酒塞作盖,最后在无印良品找到了一个放曲别针的小圆筒,直径跟瓶口直径刚好搭配,相对稳当。这篇文章就像那圆盖确保我从芬兰带回来的对“希苏力”的领悟不被尘俗污染。

写于09/10/2020

【本文获作者授权转载,标题为编辑撰写】

刘伟成|香港土生土长,现为香港浸会大学人文及创作学系哲学博士,现职出版事业,为浸会大学兼任导师教授写作、编辑与出版的技巧。曾出版散文集《持花的小孩》、《翅膀的钝角》、诗集《瓦当背后》、《阳光栈道有多宽》。曾于2017年获邀赴美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国际作家工作坊。

刘伟成:影之忘返

书名|影之忘返
作者|刘伟成
出版|中华书局(2020.12)

【英国画家 William Hogarth 经典《时髦的婚姻》,六幅画诉说一个上流不幸婚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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