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区味道|中大学生书写香港社区故事 潘国灵回应合法集结

撰文: 来稿
出版:更新:

编按: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香港学者、作家麦欣恩,为创作课学生编辑佳作,结集出版《街区味道──青年创作文集》,并邀请香港作家潘国灵撰序,谈创意写作的yes and no,并在文中鼓励学生。艺文格物获编者与出版社授权,转载序文,看看一群中大学生要说甚么故事。

认识多年的麦欣恩传来一本文集,是她去年在中大开设的创作课,其中十二个同学创作的佳作合集,邀我写序,其中一个原因,她说是想找跟中大也有渊源的作者写序,我爽快应允了。

文:潘国灵

说到渊源,如连上与此文集相关的创意写作,我在中大开授“创意写作坊”也有十余年,不过负责开办的是新闻及传播学院,但我设计课程时也尽量开阔文类边界,虚构与非虚构创作混同,修的同学有来自新传系也有来自其他部门,十余年间学生人数由十五人不断增加至三十五人为上限,而每年总有同学央著可否再加 quota;说文字弱势,但在这年代仍喜欢文字,跃跃欲试创作或起码在四年大学生涯修一个有别于正规课程的创作课的同学仍大有人在的。

书名:街区味道──青年创作文集|主编:麦欣恩|插图:枣田|出版日期:2020年11月

说到创意写作,美国作家Francine Prose在其著作《Reading Like a Writer》开章即问:“创意写作可教的吗?”(Can creative writing be taught?),对此问题她直言感到迷惘,迷惘不仅因问题的合理性,还因为此问题被问及的对象,即她,是一个二十年来断续在大学教授写作的作家。如果答案是否,她笑言,那她便一直犯了刑事欺骗(committing criminal fraud)。答案当然不会如此简单。

任谁有心教过创作课的作家都明白,答案同时是yes and no,如她所说,如果说的是对语言之爱可教吗?说故事的才能可教吗?答案恐怕是“否”。创作无法由老师如电流般传递至学生。但创意又明明可以被启发,如她写这本书所重视的,透过细读心仪作品而学习创作,这固然可以是一个人独个的修为,但以阅读来打开文学视野或文字世界,以至在班中建立一种创作氛围以至“阅读社群”等等,又明明是可为的。或者,主持创作课的,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是导师(mentor),即便他/她在写作路上累积了很多经验,他/她自身在写作上也永远是一个门生。

我们都知道,创作往往向个人历练提取(借王良和一语:“在自己的伤口中采矿”),但历练因人因境遇而异,急不来的,一门课就十数星期,在班房的设定(classroom setting)也难一起经历很多。麦欣恩在自己的序中提到一个方法,就是带同学到城中走走,她提到的“湾仔文化游”我确曾做过(一次为香港艺术中心,一次为香港大学通识教育部的创作坊而设),以脚踏足城市,以至打开其他感官,从具体的地方接连历史及其他,确是在创作课中值得尝试的。

我早期在中大带创作课,学生尚限定在十五人以下时,我必有一两节课带同学到湾仔或油尖旺走走,但自从人数越来越多,这种文化游也越添困难,尤其在当下社会,一不留神怕被控“非法集结”呢。总之,我想说的是,一门创作课,修读的学生不仅各有不同,带的老师亦必因其喜好、所长而有著自身的“签署式”设计,而回到Francine Prose一书,在班房的设定里,由阅读通往写作之路,不仅可取亦往往最能实践,因为个人经历急不来,但阅读胃口却可以一时被激发而增大,当然说的不仅是阅读量,还有阅读的水平和视野。阅读并非通向写作的唯一之途,但却是重要一环,作家大多同时是写作人与好读者,由阅读以至于写,不少作家曾作过深入的夫子自道,譬如说,纽约作家,除Francine Prose还有美国才女Susan Sontag(如她其中一篇“Directions: Write, Read, Rewrite. Repeat Steps 2 and 3 as Needed”便说到阅读先于写作)。

本来只是想浅谈创意写作作引子,一打开话匣子便一千多字,必须打住。说回手上我刚读罢的文艺创作合集(在写这序言时此文集尚未有一个名字),我不清楚麦欣恩课程的具体设计和特色,但她序言中提到其中三篇以北角为背景或素材的,便是肇因于北角的文化游;其余一些,她说大体上是“请同学以小说或散文形式写城市的历史”。

麦欣恩在序中已给每篇作品作点评,我这里也只是概说一下阅后的观感,即时所记得的。整本文集阅毕后,第一个感觉是稍稍出乎意料,我以为同学会多写当下,但十二篇作品中,不少是回到昔日社会,或者说是从旧时光徐徐步至现在,不少读来都披著一道岁月的发黄痕迹。譬如曾欣欣〈昌成大押〉写的是步入夕阳时代的当舖、庄莹的〈一曲寄心声〉写的是七十年代工厂女工的故事、〈北角之夜〉写的是北角作为“小上海”丽池仍在经营之烟花岁月,即使是稍近的〈南昌街卅二号〉、〈不知北角〉聚焦的也是同学出生前的九十年代,现代感强的〈忘忧酒吧〉也打捞一九九二年大除夕晚上的兰桂坊惨剧作故事,此外李绮雯的〈坡里的那些事儿〉离开我城带我们去到贵州,也是藉母亲之口说著上一代的故事。我看这种岁月钩寻,作者稍稍“离开”自己遥向旧时代呼唤来细说故事,构成了此文集的特色之一。事实证明,小说确有往返穿越时光的力量,而每篇故事述来,各有不同手法,没有重复,读来也甚堪玩味。

+1

我不认识文集中的同学,倒有兴趣知道他们如何找到有关素材,是通过阅读还是访谈(如前人的口述)。当然,若细意酙酌的话,有些可能因为不是他们所属时代,细节上以我所知或经历的或稍有偏差,譬如说〈不知北角〉里写到在皇都戏院里看周星驰的《西游记》,人人少不免拿著一根蔗,是真的吗一九九五年戏院观众仍会吃“一碌蔗”吗?譬如〈红灯绿灯〉里写到北角唐楼,作者说“北角唐楼的层数相当有趣⋯⋯明明是7楼,英文却是‘EIGHTH FLOOR’”,但应是相反(英文比中文层数数字少一),而这种差别并不为北角所独有。〈北角之夜〉写一个女子在春秧街一住三十年,小说有很多佳句,譬如女主角王迪安“从安姐到安姨”,另外说到她乘电车“两毫到两元,是另一个时间的刻度”都不俗,但写到王迪安年轻时是“小上海的一朵名花”,也许因为实在无法回到过去现场,作为重要场景的丽池夜总会稍欠了点细节的描划。又如〈昌成大押〉写到由爷至孙的当舖,经营三代了照理应该不会开业于“八九十年代”那么迟?以上或只是一些瑕疵,我无意批评,只是带出写小说,尤其写不属于自己年代,其中的佐证(testifying details)有时对作者会有更大的要求,但当然也值得尝试。

手法上,大多作品为写实之笔,少数如极富想像力的〈出埃及记〉带点魔幻现实;但无论甚么手法,作者在“说甚么”时也往往悉心经营“怎么说”,譬如〈坡里的那些事儿〉首尾呼应以“打莲枪”(贵州山村一种集体舞蹈)开展也以此作结,当中以妈妈向著伴著回乡的“我”(文文)述说故事,物事皆非,尽管难堪,放不下仍是成长的回忆,透过说故事也似乎成全了两代人的相交。〈一曲寄心声〉麦欣恩说令她想起《阿婆口述历史》,我想起的却是蔡宝琼统筹的《晚晚六点半:七十年代上夜校的女工》;故事或者新意不大,但透过主角向电台点唱的形式带出却甚具创意,尤其点唱的对象,由王招娣到工厂公主到April到吴美丽的转换,其实都是女主角陈招娣自己,或曰不同的化身,由此带出她不同的面貌和生活。〈大围街道的遗留和现在〉颇有城市浪游之感,特别在通篇以街头食店贯穿,也可说是将地方和饮食连结的城市志。

愿这本文艺创作集可以进入更多人的视野

〈南昌街卅二号〉写两小口子在深水埗开店,由小五金做到大五金,再经营美容美发代理,至最后变成中医健身公司,其间揾了第一桶金也生了三个女儿,表面看来是颇为熟透的上一代灵活拼搏狮子山精神,但细看实笔之下也有寓意,譬如两个女儿在九七前出生由接生医生接生,到第三个女儿已跨越九七来到一九九九年,三女出生于人称法国医院的圣德肋撒医院。更富寓意可能在行业之变,由为国内制衣厂张罗物料(不同款式钮扣)到成为比利时美容美发代理到国内招商,到最后美容品景气衰落了内地制衣厂也无需你做物料中介了,最后变身成中医健身公司,如何“本土”“中国元素”始终不离,有著时代的写照也仿佛带有象征意义。

+8

这里无法对每篇作品一一论及,总之,不同作品有不同手法,其中语言特色也值得关注,譬如〈南昌街卅二号〉用到不少广东话口语,〈坡里的那些事儿〉则用上不少贵州方言等。主题、形式和语言之外,当然文学作品读时所产生的感受也是重要的,如〈出埃及记〉说叔叔断了左手仍感到它的存在,不是那么“幽灵痛”(肢体断了但仍感到其痛楚)而是它被制成“木乃伊左手”仿佛仍能与“主人”遥相感应(谁是主谁是附属物在小说中却有逆转),读到后段山东家乡“孩子们拿出了打火机和蜡烛,趁著大人们不在家,把木乃伊左手放在蜡烛上慢慢动,慢慢烤”,我仿佛也感受到那左手被烤之灼痛;二十年间,阿历山大城最后一个制作木乃伊的老人死了,年轻人不再相信那叔叔和他左手的感应,不同的时代变迁,在不同作品都有所著墨。看完集内最后一篇〈忘忧酒吧〉,掩卷时竟也有冲动喝一杯玛格丽特,就在今个晚上。

是的,一门创作课,最后交出作品是重要的,也可说是果实。起初我说到教授创作课“必有的疑惑”,往往都在学期尾细读学生作品时得到舒缓,看著一篇篇作品,知道有些同学上心,有些同学还是受到启发,事实上,不少同学第一篇作品就是出于创作课的,我想,这也是创作课的一种难得。愿这本文艺创作集可以进入更多人的视野,作品完成了,只有在被阅读时才得重生。是为序,匆匆一笔。

二○二○年九月十三日

【本文经突破出版社及作者授权转载,文章标题为编辑拟写】

突破书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