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妈妈做速递员 他意外拍下中国基层真貌 入围了Leica摄影大奖
2020年到2023年,90后摄影师牛童用大画幅相机拍摄下400多张快递员和站点的照片。这是一种严肃的摄影方式,一张底片成本60块(人民币,下同),拍摄时间半小时起步。2024年,《快递》这组作品入围了国际大奖:徕卡摄影奖(Leica Oskar Barnack Award)的主要竞赛单元,牛童成为自1979年来第4位提名的中国摄影师。
编辑:马诗韵 责编:陈子文(一条)
《快递》的起源是牛童的母亲,她在2020年成为了快递员。随著拍摄深入,牛童与更多快递员有了交流:
快递员同样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父亲、母亲、孩子,从农村来到城市的这样的一个群体。
1月,一条在南京见到了牛童,跟他聊了聊用4年拍摄快递员的故事,以及他对快递产业的观察。
我在呈现快递员这个群体的时候,并非想让大家觉得他们有多可怜,这些照片有一种温暖的底色。
点图放大看看牛童的摄影作品:
(以下是牛童的自述。)
拍摄快递员项目 去重新了解我的母亲
《快递》拍摄于2020年到2023年,主要围绕著江苏的快递产业。一开始是在南京,后来慢慢扩大范围,我跟著快递员们去了苏北和皖北地区。在这段期间,我用大画幅相机总共拍摄了400多张照片。
拍摄《快递》的起源是我的母亲。 2020年,我刚本科毕业,我母亲也在那时成为了快递员,她在2011年下岗,之后一直是零工状态。为此我们产生了争执,我觉得她没有必要再如此辛苦,快递员这种工作是以繁重劳动为代价去换取报酬的,母亲最后只说等我研究生毕业就好。
第二天,我决定接母亲下班,我想知道她的工作是什么样的。等她下班的时候,我注视著工厂的景象,地上有个水滩,倒映著远处新建的商品房。后来,我骑著母亲的电瓶车载她回家,就像我小时候,她载我一样。那时,我想到拍摄这样一个计划去重新了解我的母亲。
2021年寒假,我跟母亲提议去他们工厂打零工。进了厂我也做分拣工作,每天就重复一个很简单的动作,拿手机扫件,再把货物从这边搬到那边——我大概一天会处理1500件快递。我每天带一个卡片机放在口袋里,适当的时候就拿出来按一下快门。但是小型相机猎奇的、偷拍的属性,让我觉得自己始终是个局外人,后来我强迫自己用大画幅相机拍摄。
你可能在影视剧或童年的照相馆里看过大画幅相机。它算是摄影史上最早的一种摄影类型,一张底片的成本在60块左右,拍摄时间半小时起步,因此照片的细节很丰富。用大画幅拍摄的时候,首先我会征询快递员的同意。在半个多小时摆弄的时间里,我们会进行沟通。他们看到大机器会紧张,需要不断地透过善意去消解他们的焦虑。在交流中,我可以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对方也会了解我是谁。最后我站在相机旁边,看著对方,在他们最好的状态按下快门,记录下每一个细节、姿势、神态、服饰。
拍摄期间最大的困难来自于不信任。即使和快递员沟通好了,有时领班考虑到舆论,也会不同意拍摄。粗暴一些的管理者会砸我的设备,拍我的身份证,或是驱赶我。我会把冲洗出来的照片给他们看,我想表达的是,我并非想拍脏乱差,制造互联网噱头。我希望拍摄的是,一个人就像雕塑,伫立在属于他的工作空间。给到叔叔阿姨看照片的时候,有些人会觉得自己脸上褶皱多,工作服也不太干净,也有一些人觉得,自己这辈子有一张非常正式的照片了,挺感动的。其实我们是合作完成了一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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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百张快递员肖像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刚开始拍摄快递员这个群体的时候,脑海里也有一些固有印象,但是随著拍摄推进,我渐渐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快递员同样也是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身份——父亲、母亲、孩子,从乡村来到城市的群体。
有一个阿姨之前从事外带工作。 2019年一个冬夜,她到老社区配送,保全不允许她骑电瓶车进入,只好拎著所有外卖在社区跑。因为积雪路滑,她不小心跌到景观池里,棉袄湿透了,但又无法停止配送,不然就要超时罚款。外卖全部送完之后,她才回家换衣服。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后来她进入快递厂做分类工作,不需要风吹雨晒,还能交上社保。从这方面来看,快递公司并非像大众固有印像里那么负面,它为这些群体提供了工作保障,特别是大龄务工人群,他们能找到的工作真的不多。
和快递员交流时,很多人会描述他的家乡,诉说他的成长。他会说得非常具体,具体到某个县、某个湾。 2023年过年,我陪了十几个快递员回乡,看看他们的生活环境,也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有一个快递小哥穿著快递制服,爬上小山坡,我给他拍了张照片。在他小时候,几个村的小孩都喜欢爬上这座山大喊。他高中辍学去城市打工后,再也没回到这里,再也没爬上山。
有一对老夫妇一辈子没有出过农村,因为孩子失业,又有房贷压力,走投无路只好进城做快递分拣。由于口音太重,他们无法跟别人沟通,每天工作完就回门卫室大小的宿舍。我跟他们回到乡下,看到他们熟练地打理农地、撒化肥、整理猪圈时,我意识到他们本来就属于这里。
相对于快递配送员,分类员是一个被隐藏的群体。这些人只是互联网订单上一个简单的数字,正在发往下一站的缩写。我们常常以为快递分拣这些流程现在都是由机器操作的,其实不然。分拣员们每天守著一条走得很快的流水线,对快递进行分类。根据我自己的经历,人们在重复每天一两千次机械动作的时候,脑子里只会想“要扫下一件了”,慢慢地被这样重复性的劳动驯服。
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个正在分类的叔叔聊天。他说,他用手摸过了北京、上海、西安的快递,他的指纹就替他去过了那些地方。我觉得他是一个挺有诗意的人,能给自己找到一种解脱和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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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义务 也有权利去诉说他们的故事
中国的物流和快递业应该说是世界上的奇迹,不过在黄金十年后也走向下坡。如今大家常常吐槽普快(标准快递服务),但是快递员们也没办法。很多普快配送一单的价格是6毛到9毛钱,配送到驿站的话,驿站会再抽成3毛到5毛钱。如果他们拉了100件快递卸到驿站里,到手可能只有二三十块钱,这个价格实在无法让他们提供更好的服务。
由于近些年各种罚款条例以及快递单价的降低,我接触到的快递员收入水准大多在5000元左右。有些快递员会强烈要求把健保和社保这笔钱直接给他,从来没想过最后自己要用的问题。他们还是农村的那种观念,自己的健康和体力劳动并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保障下一代的生存。
2022年,母亲跟我说她罹癌,我休学回到南京陪她。这件事对我打击比较大,只能透过拍摄来消解这种情绪。我曾经给母亲拍摄过一张背影。那时她已经不做快递员了,但是快递制服保暖,她有时候还会穿著。她的头发因为用药白了很多,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给自己涂染发膏,但是手艺不好,白一块、黄一块、黑一块。
我母亲也抱怨过这份工作辛苦,疫情期间经常倒班,她作为领班需要沟通各个环节,处理问题件,精神持续处于紧绷状态。但是她更多是为这份工作感到自豪。下岗之后,她经营小超市、彩券店,也做过小摊小贩的营生。后来经历了p2p爆雷,开始打两份工。进入快递厂后,因为工作认真,她被提拔为领班,可以多赚1000块,交上社保和医保,还可以安排同乡进来工作,给大家提供庇护。我母亲是个特别要强的人,一定要努力做到最好。她想追寻的是一种社会给的身份,或者说,一种尊严。
2024年,我的作品《快递》入围了徕卡‧奥斯卡‧巴纳克摄影奖的主竞赛单元。当我把这组作品发在互联网上时,会有一些人留言:
你为什么要拍中国基层?
我的回复很简单。第一,这组作品是献给我母亲的。第二,我来自这样的家庭和阶层,我学习摄影专业,我有权利和义务去诉说他们的故事。我在呈现快递员这个群体的时候,并非想让大家觉得他们有多可怜,这些照片有一种温暖的底色。每次拍摄,我都尝试把我们的视线控制在同一水平线上,我们的交流是平等的。当尊重他们也是个具体的人时,能够发掘他很多的故事。我听他们聊目标理想,为留在城市所做的努力,以及对生活的追求,这跟我成长时的感受一样,只是他们要经历更多困难。他们想留在城市,最后却无法留下来,这样的困境是我所关注的。
当徕卡刊登我的作品时,德国的编辑写了一篇评论,引用了一首英国的诗歌:
有些人就会在黑暗里,有些人就会在光明里。
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身处快递产业的阴影里,但至少可以试著看到他们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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