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围城】在人们掩鼻而过间 一窥垃圾车司机的日与夜 

撰文: 柯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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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将垃圾丢往箱子后,往往觉得与自己再没有关系。然而,这袋垃圾犹如机械的发条,催使社会不同劳动者日以继夜地收拾——有些会送往回收者的手上,获得重生的机会;有些则长埋在泥土下,静待一万年慢慢化作空气。这两条迥异的道路,终点恍似指向同一方向——我们未来的生活。
有人将垃圾场的废木、铝罐捡走,赋予它不一样的价值;有人则选择购买二手衫裤,延长物件的寿命。身边不同的人都努力实践,那当权者又在做什么呢?“绿色生活”又会否沦为一个口号?闹市的街道上,数步之遥便有一个垃圾桶。我们早已习惯将垃圾顺手一丢。
摄影:李泽彤
影像协作:林振东

蔡金镇每天走遍港九新界,为我们所丢弃的奔走。

我们拿着喝掉的纸盒往垃圾桶一抛,过程不消3秒;垃圾车司机蔡金镇从凌晨两点开始走遍港九新界屋苑、商场、街市收集垃圾。直到天亮早上11时,才有抽一根烟的时间。

我们轻易与手里的物件划清界线,蔡金镇每天则为我们所丢弃的奔走,但换来的是厌恶的眼神及掩鼻而过的反应。我们讨厌垃圾车的臭味,但有没有想过这是我们制造的恶果?

“你哋可能唔惯有阵味,我闻耐咗冇乜嘢。”甫上垃圾车,蔡金镇深怕我们不习惯,便先出言安慰。不过,垃圾车的内笼与一般客货车无异,干净整洁,没有异味。反倒上落车却是个考验——车身有一米多高,我与摄影师每次都要互相搀扶,才能踏上车旁的3级阶梯。身高5呎多的蔡金镇却驾轻就熟,轻踏两步便已跳下车。

早上9点,52岁的蔡金镇在沙田愉翠商场,正与主管陈国祥把一个个垃圾桶,从垃圾房推出来。他熟练地将垃圾桶卡在车尾,然后按下按钮。垃圾桶的底部被缓缓举起,内里的水果、生菜、纸箱,以及一堆黏着汁液的胶袋随即滑下;车子背部的巨形铁板不断向下挤压,原本还好端端的苹果、发泡胶箱及纸皮,在一波接一波的翻滚下已经变得面目模糊。眼前的车不断咀嚼着渣滓,阵阵酸臭味窜进鼻腔。我们早已忍着呼吸抿着嘴,生怕吸进丁点腐臭的空气;然而,蔡金镇及陈国祥却不以为然地交谈。不消15分钟,他们已把6桶垃圾倾倒得一干二净,然后登上车驶往下一个地点。

习以为常的异味

当脑内还在重播刚才的画面时,蔡金镇攀上车便说:“我哋凌晨已经去了半山、铜锣湾、湾仔、北角、长沙湾,现在沙田剩下大约10多个站。”蔡金镇说话时带有一口乡音。即便凌晨开工,依然中气十足。

离开愉翠商场,蔡金镇与陈国祥先后到驾驶学院、银禧花园等地方收集垃圾,工作内容大同小异,但不同地方的垃圾各有特色。当我们来到禾𪨶街市垃圾房,陈国祥早已拉着数个垃圾桶,他说:“呢度最多,有成廿几桶,所以早啲拉晒出嚟先。”与驾驶学院、银禧花园比较,禾𪨶街市垃圾房地上满布水渍,蚊虫亦相对较多。

垃圾车依旧吞吐着倾倒出来的菜渣、胶盒、鱼尸,伴随着更刺鼻的恶臭外,空气中更扬起了一遍尘埃。“这里主要是街市扔出来的厨余或食物,所以气味更臭。当中亦夹杂了建筑废料,飞起𠮶啲系木屑嚟。”陈国祥解释。话音未落,垃圾车突然“反刍”,汁液从车尾溅出,车底的水兜亦溢满洒了一地。他说,这部垃圾车可承载约6吨垃圾,现时差不多满了。“街市、屋苑主要是厨余,湾仔、铜锣湾这些商业区亦多夹杂建筑废料。”眼前这辆垃圾车,走遍了50多个地点后,犹如一只饱得快要呕吐的巨兽。

车子驶到沙田垃圾收集站,卸下大约6吨垃圾。

垃圾车在多个商业及住宅区穿梭,当中有基层及中产地区。我们身处银禧花园的垃圾房,地上没有污水;但床褥、多层胶柜桶,木床架则堆成一个小丘。陈国祥说:“公屋会将大型家具或建筑废料分类处理,另外安排抓斗车运走。但在私人屋苑,什么都是我们清走。”他指一指身后木架续说:“幸好我们今日不用收这堆,要不然架车更快爆。”他解释,部分私人屋苑会同时聘请两至三间公司处理垃圾,他们则按桶头的标记来收集。

平时蔡金镇有多一位跟车同行,但今天只得他一人,仍无碍其工作效率。我跟陈国祥倾谈了不过15分钟,他便处理好眼前的垃圾,还点起一根烟在旁静候。蔡金镇廿几年前从福建初来港,以驾驶中港货柜车维生。两年前,公司生意大跌,收入不稳定,他决定转行驾驶垃圾车。除了当下这份工作,理应还有很多工种选择,何以会投身厌恶性行业呢?“老婆同个仔都问我点解唔做保安同地盘,做地盘人哋嫌我老;做保安要识同人吹水,每朝要笑笑口讲‘陈生早晨’,我唔识呢啲。”蔡金镇为人爽直,说得兴起会哈哈大笑,甚至夹杂几句广东粗口。

“5年冇返乡下”

蔡金镇经常自嘲广东话说得不标准,行家亦称他做福建仔。“福建同潮州人性格好似,都系要面;佢哋唔会做呢啲工。”他双手放在跟膊头一样阔的軚盘,摇着头说。那么这位“福建仔”又介意吗?“哈哈,我冇咩所谓,都系揾食啫。”他毫不犹豫地说。

1990年代初福建人均工资仅约人民币5,800元,10年后增长近六成;2015年福建省生产总值高达2.5万亿元,全国排行第11。可是,蔡金镇还未尝到家乡急速发展的美好果实,便挨不住穷困生活来港寻觅机会。“现在福建人都好有钱,住晒大屋。我堂哥在福建做云石生意,每年营业额是7,000多万。”他瞪大双眼看着我们重复:“是7,000多万。”语毕,眼神再次回到马路,缓缓地说:“连喺地盘行行企企嘅阿婶,人工都高过我。我返去又做到啲咩呢?5年啦,都冇返过去。”

蔡金镇凌晨便开工,中午回到家后也未必睡得到。

蔡金镇每天工作近10个钟,垃圾车仿佛是他第二个家。可是,这个“家”在旁人眼中犹如过街老鼠。当垃圾车经过街道,总有途人皱着眉头投以厌恶的目光,或是直接掩鼻而过。这些反应蔡金镇通通看在眼内,但他倒没有放在心上。反而,一些无理的投诉令他更在意。“之前喺半山,见到袋垃圾烂咗,入面啲啤酒樽碎晒喺地下。我清咗袋垃圾之后,有人投诉点解玻璃碎仲喺度。”他无奈地道。

唔叫靓女 阿姐黑面

他慨叹:“做呢啲工,只会畀人投诉,人哋唔会理解你嘅情况。”今早蔡金镇比原本相约的时间迟了半句钟,原来他驶到长沙湾时,车子的尾板突然故障。可是,商场的管理员,刚刚已向蔡金镇的上司投诉。无论是途人、商场职员,甚至各不相干的屋苑保安,蔡金镇恍似时刻都要看他们面色。“有次仲好笑,我叫个女看更做‘阿姐’,佢即刻黑起块面。”记者打趣说,对方可能想你叫她做“靓女”呢?“点叫得落啊!”他瞪大眼高声答道,伴随着一句“三字经”。蔡金镇提起这些情况,语气依旧轻松,但他亦担心,这些投诉会影响上司对他的印象。他说前日在路边收垃圾时,有个男人不断用电话拍摄,这教他十分困扰。“都唔知佢影乜,都唔知有冇事㗎。”蔡金镇收起了笑容,重复了这句话不下数次。

陈国祥补充,他们经常被投诉垃圾车的污水漏出道路,这叫他大感无奈。他说向政府反映多年,但当局并非资助他们更换较大的水兜,而是加装尾板。“完全都唔系对应个问题。其实最重要嘅系垃圾房没有排污设备,若然倒在渠口,又会被罚成万蚊。咁啲水满咗可以倒去边呢?”他叹道。

每天要处理菜渣及厨余流出来的汁液,蔡金镇坦言初入行时也不太习惯。

垃圾车每天在路面行走十多个钟,车跟人一样也缺乏休息。蔡金镇曾经试过,车辆驶出西隧出口时,整个车辘突然松脱,滚在路面上。“我望住倒后镜,见到有旧黑色嘢甩咗出嚟,谂一谂先发现架车甩辘,即刻将佢停喺一边。”我听到目瞪口呆,他继续说:“𠮶阵系凌晨5点,好在冇乜车,我咪走去执番个辘,之后有个警察戆胶胶咁企喺度等拖车嚟。”

蔡金镇口里说得轻松,但这种种情况,是否意味业界缺乏足够的支援呢?香港废物处理业协会主席谭志华称,现时香港每天有700多部垃圾车行走,当中有250部属私人经营。他觉得政府至今仍是以“小政府”的态度面对业界的需求。“主要问题是政策及配套落后,单以中国为例,他们早就将垃圾运输变作绿色产业的一环,当中涉及很多专业分类处理的车种。”

政策配套落后 垃圾分类无进步

他续说,现时外国会引入厨余车、多层分类车种,处理不同类别的垃圾;但香港主要得压缩车及抓斗车运送,这亦反映本地回收成效的问题。“这么多年来,我们厌恶的是垃圾车的臭味。其实臭味的来源是厨余,当我们可以做好分类,厨余与一般废物分开处理,垃圾其实系唔臭,这亦变相鼓励市民去做分类。但在香港至今分类的成效如何呢?我看不到任何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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