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SE碰上社运】从港猪变示威者 中六生文凭试悲观 如何面对?
17歳的中六学生七号仔(化名)站在交叉点,他前方有两条路:一条是通往大学的康庄大道,一条是布满刺鼻白烟的大马路。他戴上猪嘴、眼罩,一头裁进那一片白茫茫之中。
他觉得一切都回不去了,社会与个人不再是一对平行线,香港回不去以前的平静,他也回不去那个可以选择的交叉点。但他并不后悔。
一切要由半年前说起。
摄影:高仲明
第一次遇见七号仔,在九月中旬。那天晚上他和朋友穿着烫得笔直的校服,站在大围八爪鱼天桥桥底,看见一堆蒙面、穿黑衣的同龄人搬垃圾桶及铁栏堵路。他想加入。
“可是我穿着校服。”他说。
他在马路旁来回踱步,然后把白恤衫脱下、反转、再穿上——这样就看不到校徽了——他想。他低头看看胸膛,刺绣的校徽隔着薄如纸张的布透出来。他叹了口气,眼巴巴看着的士司机把路障移走。
暑假时,他穿一身夜墨的黑,走上街头,搬垃圾桶设置路障并不需要踌躇。
6月9日首次游行 “其实我以前是一只港猪”
“其实我以前是一只港猪。”他自嘲。当社会正在蕴酿举行反对修订《逃犯条例》游行时,七号仔点开连登,不是看游行文宣,却是看许志安与黄心颖“偷食”的短片。直至有一天,他的班主任在课堂上说了一番话:“为甚么我们要管别人的家事,却不去理会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呢?”他觉得,他要出去看看香港发生甚么事。
于是6月9日那天,他首次参加游行,从铜锣湾步行至金钟后,由于翌天要考试,他便乘港铁回家了。然而,政府在游行完结后随即发新闻稿:“《条例草案》将于6月12日在立法会恢复二读辩论。”社交媒体上有人呼吁于6月12日前往金钟包围政府总部。
612冲突适逢考试周 第一次吃催泪弹
那个星期是考试周,他便常强迫自己坐在书桌前温习。12日早上考的是他最爱的经济科,他打开厚厚的书本低头背诵,满脑子却想着612的事。当他想到,他或许需要一个眼罩,便盖上书本,到楼下的文具店买了一个实验室用的透明眼罩。
6月12日早上,他有同学罢考,直接前往金钟声援。他犹豫了,想起一年后即将应考的中学文凭试,便把经济科课本、黑衣服及那个实验室眼罩塞进书包内上学去。10时30分,考试结束的钟声响起,他及另外40多位同学拎起书包,搭上前往金钟的地铁。
那天,他第一次吃催泪弹。当时他不知道,他的命运与这城的未来已经开始倾斜、交叠。
七一走上前线
一名女生垂直堕下的身影划破了这道平行线。
6月30日七号仔起床后打开手机,看到一名教大女学生疑因反修例运动堕楼身亡的新闻。“她只比我大四岁!”七号仔情绪崩溃了,把自己锁在房内,决堤的泪水沾湿了枕头。那天晚上,他独身前往政府总部,闷热而苦涩的海风把泪水吹成泪痕。他与逾百名同样无眠的黑衣人,在煲底过了漫长的一夜。
翌天七一游行,示威者冲击政府总部。七号仔决定不再当一名和理非,警察发射的催泪烟雾把他的后颈、手及脚灼得赤痛,像被火烧。他想起那个从高处堕下的年轻身影,便按一按脸上的猪嘴,没有退后。
此后,他一头裁进这场反修例示威浪潮里。学校七月的试后活动他大都缺席,跑去参加堵税务局等示威活动。
7月硝烟中过暑假 8月组罢课组织
七月中旬,中学生涯最后一个暑假开始了,他把校服折起,每天穿着黑衣,走上街头。屯门、沙田、荃湾、金钟等每一个烟雾弥漫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由中前线走上最前,张开墨黑的雨伞,抵挡如雨的子弹。八月,他成为中学“罢课关注组”的成员,在没有游行示威的日子,便常常开会讨论开学后的罢课事宜。
我放弃了DSE,已经不可能考进大学了。
临近开学 暑期作业尘封
暑假在一片“嘭嘭”的子弹声中来到尾声,他蓦地发现,书桌上的暑期作业都封了尘。
有几次,他坐在书桌前,翻开暑期作业,脑袋却一片空白,一页揭过一页,纸上的方块字如乱码一般,他一题也不会做,便爽性把功课合上。这时他才意识到,一切都回不去了,“我放弃了DSE,已经不可能考进大学了。”七号仔说。
他想起6月初,反修例运动仍未开始时,他与朋友相约暑假一起到自修室温习,他们意志高昂:“DSE杀到了,大家一起恶补成绩,一起考进大学!”那时谁也没有料到,温习计划仍未展开,他们便卷进一场浩荡的社会运动里。他同级一百多位同学中,有三十多个选择投身社会运动而非埋头温习。
如果我把这个暑假花在学业上,应该可以进大学。
“如果我把这个暑假花在学业上,应该可以进大学。”他有时会这样想。他在学校成绩平平,语文及通识科较弱,数学及经济科平均则有八十分。他本来想进大学,修读与经济相关的科目,毕业后当一名iBanker。反修例运动开始后,他又想当一名记者,入读中大或浸大的新闻系。“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他表情暗淡下来。
就像一个遇溺的人,用力抱紧手上的水泡一般。
9月同窗罢课热情退却
9月2日开学那天早上,他打开抽屉,在一堆黑色衣服的底部寻回微微泛黄的校服。穿上校服,他不再是一名示威者,而是一名将在半年后考香港中学文凭试的中六学生。但他选择回校罢课。那时他相信,学生长期罢课可以向政权施压,迫使政府回应民间的诉求。
然而,罢课人数不断下跌,由9月2日的50余人,到后来只剩40、30、20……就连一些与他一起筹办罢课关注组的同学也返回课室上课了,看著人烟稀少的礼堂,他意识到:“DSE迫近了,我们无法无视它,终有一天,我们要上考场,所以大家都回去了,热情退却了。”
同学的退,使他感觉到公开考试的近。文凭试将于来年三月开考,他也决定返回课室上课。他想,尽管考到大学的机会渺茫,也要在这半年,尽自己能力追上暑假落下的进度。他牵起薄薄的嘴角说:“就像一个遇溺的人,用力抱紧手上的水泡一般。”
难抵示威疲劳 10月成绩大倒退
回到课室,他每星期过着这样的生活:星期一至五专心上课,放学后如有补习班便去补习,没有补习的日子,他会去参加人链活动及集会,星期六上补习班,星期日则必定留给街头,“因为星期日通常都有游行,我一定要站出来发声,继续抗争。”
但星期日的示威活动中,子弹常常由下午划破深夜,他回到家,已是凌晨三、四点的事。小睡两三小时,翌天顶著鸡蛋般大的黑眼圈上学,最终在老师喃喃的讲课声中陷入昏睡,课本成了枕头。
十月中旬学校统测,他所有科目合格,但成绩退步了,以往考八十多分的经济科,只考了六十多分。拿著成绩表,他看到一个海洋,他与大学之间隔着一个海洋。
“我尽力了,怎么办?”他传来这样一则信息。
中学文凭试成绩非“拉curve”
香港中学文凭试采用水平参照模式汇报考生成绩,而非“拉curve”。即是按有关科目的变量或刻度上的临界分数而订定水平标准,然后参照这套水平标准来汇报考生表现的等级。各等级附有一套等级描述,以说明达至该等级的典型学生的能力水平,即当学生成绩达到某等级的水平,就可以获得该等级成绩,不会受其他考生表现影响。
11月赴升学讲座 闻师弟被捕讯息焦急如焚
后来他高瘦的身影常常在补习社出没。
第二次遇见七号仔,是十一月初的周末。那天早上,他本来正出席一个升学讲座,在补习名师讲授应试技巧时,他裤袋内的手机“滋”一声传来一则讯息——有中学师弟被捕了。他马上收拾笔记,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警署外等待师弟时,他意识到他与拘留室的距离只有一墙之隔,“我知道运气终有耗尽的一天⋯⋯已经有朋友被捕了,可能下一个就是我。”那一刻,他想到自己随时会被告暴动,然后面对十年监牢。于是,他与她女朋友谈起“如果有一天我被捕⋯⋯”他们说得很详细,大学、暴动罪、十年、死亡。最后他们勾勾手指尾,“她答应我会继续为自己理想奋斗,努力考上大学当一名医生。”
我今年先17岁咋,点解我咁细个要承受呢啲嘢?我大可以专心读书、上大学、揾份好工,但𠵱家,我连成绩都跟唔上⋯⋯
“我今年先17岁咋,点解我咁细个要承受呢啲嘢?我大可以专心读书、上大学、揾份好工,但𠵱家,我连成绩都跟唔上⋯⋯”他有点哽咽,“点解系我去保护身边的人,而不是大人保护我?前线有三分一是中学生,大人有包袱,但我们承受的并不比他们轻——我们付出了自己的前途!”
泪水没有掉下来。他说他没有后悔:“学校可以给予我学历,但民主只能靠自己争取。”
近六千人被捕 四成为学生
12月10日,特首林郑月娥指因参与反修例运动被捕的中学生来自三百多间中学。而警方公布的数字显示,自6月9日至12月19日,警方于各区的示威活动中共拘捕6127人,当中4557名男子,1570名女子,年龄介乎11至84岁。被捕人当中,有2453名学生,警方已控告当中383人;983名被捕人为18岁以下,警方已控告当中110人。涉及罪名包括参与暴动、非法集结、刑事毁坏、袭警、阻碍警务人员执行职务、藏有攻击性武器等。
校门外创作歌曲 幻想大家煲底相见
一天晚上,他与朋友坐在学校门外创作了一首名为《十八》的歌送给梁天琦。失落时,他便幻想有一天运动胜利,所有人在煲底脱下眼罩口罩相见,朋友拿著结他,梁天琦就站在他身旁,与他一起高唱这首《十八》。《十八》有一句歌词是这样唱的:“如用这歌/可以代表我/可以伴你不管福或祸/这样已是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