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 恐惧 无力 20岁青年为何从购单程票到跳闸?

撰文: 黄桂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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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黄昏的大埔墟站人来人往,刚下班的打工仔鱼贯拍打八达通卡,推开灰银的旋转闸,穿过半人高的八达通闸机。
20岁的阿朗穿一身浓墨的黑,排着队走到八达通闸机前,不取出口袋里的八达通,双手却放在闸机顶部,微微弯曲,双腿稍一用力,纵身一跃,便跨过旋转栏。
阿朗形容自己是一只青蛙,而“跳闸”是一只在温水中浸泡已久、却因火力突然加大,终于感到滚烫的青蛙作出的反抗行为。他说:“跳闸同游行一样,不过一个是针对政权,一个针对港铁。”
摄影:欧嘉乐

20岁的阿朗穿一身浓墨的黑,排着队走到八达通闸机前,不取出口袋里的八达通,双手却放在闸机顶部,微微弯曲,双腿稍一用力,纵身一跃,便跨过旋转栏。

香港是一锅温热的水,近三个月来一波波的反修例运动是一堆干柴,烧遍整个香港。水温一再飙升,锅里有青蛙仍懵然不知,有青蛙遽然跳出。直至“港铁”把自己化作“燃料”,投入锅底,滚烫的水灼伤了皮肤,阿朗醒觉过来,觉得“是时候反抗了。”

第一根干柴:721元朗事件

港铁投入的第一根柴,是7月21日有白衣人进入元朗站及港铁车厢无差别袭击市民。市民一边跪在列车内向白衣人求饶,另一边车厢内则传来“请所有乘客下车”的广播。事后有人不满港铁做法,“白衫人拎住铁通等武器,点解港铁可以放佢哋入地铁?”阿朗激动地说。自此开始有人提出用“跳闸”的方式向港铁表达不满。

阿朗认为,真正会以“跳闸”向港铁表达不满的人并不多,“游行有一百万人,但跳闸的可能只有一千人。”
第一次跳好惊,因为未试过,同埋……知道呢件系一件错的事。用咗港铁的服务但唔畀钱,好似唔系几好。
阿朗

害怕,知道跳闸是一件犯法的事

八月初的一次游行,阿朗第一次尝试“跳闸”。“游行完一群人在天后站打算乘搭港铁离开,旁边有人不断大喊:‘跳闸啊!跳闸啊!’”阿朗把手掌放在闸机上,支撑自己,双腿用力跳起,跨过旋转闸,顺利着地后,心脏却“嘭嘭”地跳得起劲。“第一次跳好惊,因为未试过,同埋……知道呢件系一件错的事。用咗港铁的服务但唔畀钱,好似唔系几好。”

那种感觉,就像小学生在课室偷吃,怕被老师捉到一般。这种犯错的恐惧让他不敢放胆跳闸,“唔系次次都跳,可能搭几次先跳一次,跳吓跳吓,发觉冇人捉,就越来越大胆。”现在,他几乎每次搭港铁都会跳闸,除非老远就看到穿着粉红色反光衣的南亚裔港铁员工,“港铁专登请啲南亚裔捉人跳闸,佢哋好大只,见到都唔敢跳,觉得一入去就会被捉。”

阿朗说,游行时有很多人跳闸,但回复日常生活后,跳的人便大大减少了,“如果见到有人跳会觉得好开心——终于有人同我一齐跳喇!”

根据《港铁附例》第14条,任何人在不得在未付或拒付按照《港铁附例》可征收的任何车费、附加费或其他款项情况下离开已付车费区域,最高罚款5000元;第28B,任何人不得在铁路处所的任何部分内攀上、攀越或跳上、跳过任何墙壁、栏栅、栏障、旋转闸或柱子,最高罚款3000元。

早前有人于沙田站跳闸被捉,遭警方以涉嫌“非法集结”拘捕;又有学生因跳闸,被港铁引用《港铁附例》,罚款500元附加费。阿朗说这是跳闸必需承受的风险,“我知道被捉一次罚五百元,要跳很多次才可抵消返,但我要向港铁表达我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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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港铁是“安全”的象征

把时间线推回至港铁投下第一根柴之前,火势仍未波及港铁。阿朗记得,“(反修例)运动刚开始时,大家会付钱购买车票。”每次游行过后,地铁站的售票机、八达通增值机上,都堆积着一叠叠字典般厚的车票,前往全港各区。有人把零丁的车票黏贴在告示板上,任人取用;有人把厚厚的车票握在手里,一张张交到蒙面的陌生人手里。“有冇人去九龙?”、“去新西呢边!”派发车票的声音仍犹在耳。

“有时,尾班车即将开出,港铁职员见仍有人未入闸,会打开闸门让示威者进去,令他们能赶上尾班归家的列车。”阿朗说,那时的港铁站象征“安全”。

除了游行,阿朗在平日也会尝试跳闸,九龙塘、太子、旺角、尖东等都跳过,他有点洋洋得意地说:“至今未被捉过。”
好惊,惊随时有一架列车载着一班警察来到;惊重演831事件,无缘无故被警察打;惊有一班卧底(警察)匿在港铁站内,随时冲出来拉人……
阿朗

第二根干柴:831太子事件

直至8月22日,《人民日报》点名批评港铁提供列车接载游行人士,阿朗感到“港铁的态度出现180度转变。”8月24日观塘游行,港铁宣布暂停观塘线调景岭至彩虹七个车站的服务;又有市民多次拍到港铁列车运载警察前往示威区。市民对港铁的信任如断轨般裂开。

8月31日,港铁为炽热燃烧的火种投下第二根柴。当天晚上,警察进入太子站,结果多名市民被打伤,更传出警察于太子站内打死人的谣言,港铁却始终拒绝交出闭路电视录影。“831是压跨香港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觉得点解港铁唔交CCTV出嚟,点解有30分钟空白,系咪包庇警察?之后就开始多人跳闸,表达自己的不满,想向港铁施压。”阿朗这样解释跳闸的原因。

“6月时,进入港铁站就代表安全,但现在就算进入港铁站,都系唔安全。”阿朗感觉越往地底深处走去,一种隐隐的恐惧越从心底冒起,“好惊,惊随时有一架列车载着一班警察来到;惊重演831事件,无缘无故被警察打;惊有一班卧底(警察)匿在港铁站内,随时冲出来拉人……”

为响应“罢买”港铁商舖行动,阿朗说他会故意不在港铁站内的便利店购物,“帮衬是帮了港铁。”

港铁闩闸,走投无路的恐惧

他还记得9月8日“撑人权民主法案游行”的晚上,他在铜锣湾,地铁却下了闸,巴士不经百德新街一带,“所有人被困在那里,完全走唔到,好绝望。港铁是香港最大型的交通工具,它选择闩晒附近的地铁站唔畀人走,好似特登畀机会警察拉人。”说时他眼神闪烁,那天警察慢慢包围的恐惧,似乎仍缠绕着他。“𠮶日真系走投无路……”最后他躲在一间餐厅内避过一劫,但同时有多名男女在铜锣湾港铁站内被捕。“感觉港铁只是服务政府,不是服务市民。”阿朗愠言。

经常在网上看到警察打示威者的片段,阿朗总是感到害怕,非游行的日子见到警察,他就会假装低头看电话,避免与他们有眼神接触。
(港铁)同政府一样,一直回避问题,仲加强监察人手,想捉晒跳闸的人。
阿朗

跳闸不合法 “我知,我都惊。”

有人质疑跳闸的人是“为咗𠮶几蚊”,阿朗不以为然,“购买示威装备都花去过千元,怎会悭𠮶几蚊?”又有人批评跳闸是犯法的行为,阿朗心底里清楚得很,“我知,我都惊。但现在很多合法的方式都无用,好似游行咁,合法游行完,佢(政府)又系唔理你的诉求。”

他无奈一笑,笑自己跳闸跳了两个月,仍未得到港铁回应,感觉自己像在对牛弹琴,“(港铁)同政府一样,一直回避问题,仲加强监察人手,想捉晒跳闸的人。”他说他不怕罚500元,会坚持跳闸直至港铁交出CCTV为止。

反修例运动中,社会弥漫一股恐惧的气氛,阿朗说,对他而言,最大的恐惧是被警察捉,“好惊被送去新屋岭。”
但我发现,原来巴士不能去到所有地方,港铁已经成为生活中不能或缺的一部分。
阿朗

港铁是生活中不能缺少的部分

意识到跳闸作用有限,他就多管齐下,参加不合作运动,罢买港铁商场。“这场运动后才意识到港铁霸权如何入侵我们的生活。”例如他发现,他经常逛的商场原来隶属港铁,包括沙田连城、德福广埸等。

他又尝试避免乘搭港铁,转乘巴士、小巴等交通工具。“但我发现,原来巴士不能去到所有地方,港铁已经成为生活中不能或缺的一部分。”阿朗家住大埔,就读位于红磡的香港理工大学,“由大埔去学校,只有一架巴士去附近,但巴士终点系尖沙咀,要行一大段路先可以返到学校,所以只能搭地铁返学。”港铁之于香港,就如血管蔓延全身。既然不能避免踏上这程由大埔前往红磡的地铁,阿朗便以“跳闸”的方式反抗。

港铁作为本港主要运输工具,成为香港人日常生活中无法缺少的一部份,例如阿朗由家出发往大学,就不能避免地需要乘搭港铁。

“以前觉得港铁很可靠……”

阿朗印象中,几年前他还觉得港铁很可靠,“但近几年不断加价、经常服务延误,又出现工程问题、红磡站剪短钢筋等等,早阵子仲有列车出轨,好可怕!觉得港铁越来越不可靠,质素越来越低。”

造价近千亿港元的沙中线原预计于2019年中通车,惟2018年5月尾至8月,传媒揭发港铁沙中线工程出现连串问题,包括红磡站有连续墙钢筋被剪短、连续墙接驳位渗水、钢筋不完全扭入镙丝帽、缺失部分重要文件、会展站有垂直墙无安装深层工字铁支撑、会展站及土瓜湾站周边出现严重沉降等。政府成立“沙中线红磡站调查委员会”,调查红磡站工程问题,四名港铁高层被要求辞职,承建商礼顿则被罚暂停所有工程的投标资格12个月。

9月17日,红磡站出现列车出轨事故。阿朗说他一个朋友乘搭出事列车的后一班,目睹列车断开两截的样子,回想起来,仍犹有余悸。
年年加价是不合理,但港铁逐少逐少咁加,大家未必为意加咗几多,慢慢就接受了港铁加价这件事,会觉得‘吓,又加价啊?唉,是但啦。’
阿朗

热锅中的青蛙默默承受

这些问题如稻草慢慢堆积,最终831事件投下最后一根柴枝,让香港人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好像一个借口,让大家表达自己的不满。”阿朗说,在沉默爆发之前,“港铁一直喺度温水煮蛙。”

就例如,“拍卡”已经成为一个习惯,很多人未必知道自己每一程车费付了多少钱,“我净系知由大埔去红磡学生价好像是$4.7,其他地方就不知道了。”又例如港铁每一年都加价,每一年香港人都很愤怒,“年年加价是不合理,但港铁逐少逐少咁加,大家未必为意加咗几多,慢慢就接受了港铁加价这件事,会觉得‘吓,又加价啊?唉,是但啦。’”阿朗也很无奈。

港铁在“可加可减机制”下,仍每年加价,阿朗说,香港人每次都很愤怒,“但每次都只系把口讲,不会有任何行动去反抗。”包括他自己。

“其实日常生活中我们一直面对很多不合理,但我们都在默默承受。”阿朗说,以前的他就是其中一只浸在温水中而不自知的青蛙,“好多大白象工程大家都很不满,例如明日大屿,但我不曾站出来反抗过。当时看新闻会觉得好嬲,但第二日瞓醒又觉得唔关我事。”

“大家习惯了逆来顺受,但今次终于有一个意识——唔系佢话乜就乜。”如果这四个月来,香港人没有站出来反抗,《逃犯条例》修订便通过了。他认为反修例运动于他是一场政治觉醒,“今次事件令我觉得,如果件事系有问题,一定要企出嚟,不能默默承受。”

阿朗认为,跳闸与游行性质相似,“不过一个系针对政权,一个针对港铁。”

“嘟——”,黄昏的大埔墟站人来人往,身手敏捷的阿朗轻松跃过半人高的旋转闸,没入人潮之中。不一会儿,另一名年轻男子来到闸机前,双手撑着闸机顶部,纵身一跃而过,又淹没在重重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