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制造】想当“工人2.0”的潮童 一边造衫一边学做人

撰文: 梁雪怡 柯咏敏 黄泳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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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制造,制造香港》的已故作者何耀生写道,2008年的金融海啸,暴露了香港单靠“金融地产”的脆弱和不稳定。据政府统计署资料,跟贸易、运输、金融和地产等相关的服务业占香港GDP比例,由2000年的87.3%,增至2012年的93.0%。同期的制造业比例,则由4.8%减至1.5%,不到服务业的2%。各区愈来愈多药房、金舖,商场变得只有连锁店才负担得起租金,自家品牌难以生存,同时使香港工商百业的质素停滞不前。
近年,不少提倡揾“慢钱”,减低资本流动对社会的冲击。就像想当“工人2.0”的潮童阿健,与一班制造业工人想凭着丁点儿力量,重现“香港制造”,听来似个傻瓜。不过,阿健撇撇嘴说,到韩国入货,放上网卖,赚钱话咁易。只是,香港人赚了快钱那么多年,看着这些年来的泡沬,香港人,快乐吗?
摄影:曾梓洋

阿健常常带着自己缝制的白色布袋外出。它是由一块平面布车成,布的中间位置做布袋的底部,所以底部并没有折口,袋身则不断车成一褶一褶,让它变成圆形。第一个布袋,他用了6小时才制成。

“大陆因为爆发内战,部分上海及江浙制造业企业家将纺织机器设备及技术转移到来香港,纺织技术于是愈来愈成熟。”

“唐英年老窦唐翔千的半岛针织厂总部也设在香港。”

“以前的工厂好大,有几层高,饭先由高层食,工人就食剩下来的饭𩠌……”

由六厂基金会筹办的纺织茶会,收集工厂工人的纺织经验,为两年后完成的南丰纱厂保育项目作准备。这天参加茶会的不只是昔日工友,还有一个倒戴着鸭嘴帽、踢着一对染蓝布鞋的金发年轻人阿健。与一班工人围埋一台也没有代沟,还聊起车袋心得:“做袋一个外弯、一个内弯唔难车,一只底角或者冇底角都冇所谓。”旁边、曾在大工厂工作的女工杏姐点头和应:“好呀,我之前做过的背包个底系咁车㗎!”

阿健对设计有股执着,例如他会说,不希望自己设计出来的衣服被“乱衬”。

茶会上,有个从日本读完纸样回港的后生仔,一身“潮童”打扮,名叫阿健,据说他想做工人。原来他已经35岁,不是说这年纪老,只是他看起来年轻太多了。

阿健没有否定“想做工人”的说法,只是耸耸肩道:“算系啦。”他倒补充,在日本没有毕业便回来了。

与工厂妹合制布袋:用同一块布车衫

在参加纺织茶会之前,他已经与香港故事馆(蓝屋)前馆长卢乐谦创办的木艺工作室“青春工艺”合作,搞师徒制,收了8个徒弟,用3个月教授关于纺织知识后,徒弟会帮师傅工作。但他笑说,其实最后只有一个大学生和主妇留下帮忙。

反叛因子早植根 自行修改校服剪裁犯校规

从中学开始,他已很在意打扮,一式一样的校服虽压抑人的个性,但阿健一于少理。“读中学时会微调校服设计,将校褛由尖脚改成圆脚,恤衫的钮扣改成隐藏在布下之类的,其实这些改了也不觉眼,但衫是改给自己,不是为了让别人看见。人人的校服都一模一样,每个人也想有点不同吧。”他撇撇嘴说。

看着一头及肩金发的阿健,走路的姿势一步三晃,似在空气中飘荡。改造校服有没有给人记过大过?

“有呀,我食全餐㗎!”,看到记者眼瞪耳竖,他解释道:“即系有咩记都记过晒。”

“我只想做衫,但我同时都要做人”

中三之后他到了美国读国际学校,因为一些事又回港了,期间又读过国际学校,他笑说,在那里学识用Microsoft Word与Excel。后来便到日本修读一年日文,再报读文化服装学园,是国际公认的著名服装院校之一,不少顶级时装设计师如小筿弘子、山本耀司也从那里毕业。

问及没有毕业的原因,他支吾半晌:“因为depression(抑郁)。”记者没有追问,只再问回来之后做过什么,他有点焦急地答:“我只想做衫,但我同时都要做人。很多人读完设计会到深水埗做衫,坐一日呕90幅画,抄又好,自己设计又好,这样做好快干。在日本回来之后浮浮沉沉,在广东道做过sales卖鞋㗎。”

工作室位于马头角道,他常在这里闭关创作。

卖鞋之前,在日本读书的日子,他学懂如何认真地做一件衫:“每一个工序都很仔细,做一件衫有廿五六层。仔细到会教你如何剪一块布,例如是布有横正纹之分,直纹线是以箭咀来指示裁布时纸样摆放的位置。摆放纸样时,直纹线的箭嘴与布边须成平行。因为梭织布料结构的关系,直纹裁剪的布料较能伸缩,也不易松散。”

一匹布咁长的设计梦

问了好几回,在日本还学到什么,与在香港读有什么分别,大概是觉得记者也听不明白,说来也味同嚼蜡,所以没好气地道:“学到最多的是接受每个人都不一样,这种思维在日本的street fashion(街头时装)很发挥到。”

工作室有一列一列的书架,书架最高的位置有很多关于设计的日文教材,他指着《服饰造型用编》说:“呢本劲喇,好有用㗎,不是读我间学校(文化服装学园)不能买的。但现在淘宝有中文版,实无畀版权啦,我也叫我的学生在淘宝买呀。”

我问他最爱看哪本书,他找来一本由Miranda Tsui写的《Fitness Folded: a thought on Chinese dress》,扬起眉头兴奋地说:“呢本劲喇,作者是香港人,研究中国服装的文化。最得意是说到中国的旗袍,旗袍是旗人穿,设计考虑到他们经常要骑马,所以那时的袍应该是四边也有叉,但现在的只有两边开叉。”

他边说边拿起一件西装:“你看,就算将这件西装放平,也无可能变平面的,但以前中国的服装是可以平面折叠的,旗袍、中山装都可以,Miranda Tsui那本书就是讲以平整度折叠探讨中国传统服装和西式的剪裁……”

阿健既是工人也是老师,工作室内一排排书架,最高位置有很多关于设计的日文教材,包括《服饰造型応用编》(応为应),阿健直言这本书很有用。

不当买手,做回自己

说着说着,他像个孩子看到棉花糖般快乐和专注,眼里只有一匹布咁长的设计梦。他想当个裁缝,只是香港厂房少之又少,结果去了日资公司当merchandiser(买手),主要工作是跟订单,帮客人做翻译,他形容买手就像quality control(品质控制)。“客人在日本,不能常常返大陆验货。我那时一星期返大陆起码三次,有时天天上,到深圳、东莞、中山等比较近的地方,但来回都几个钟了。”

约在1980年代,工厂开始北移,将生产工序迁至内地,由制造业转型至贸易业;留在香港的公司则保留非生产的功能,如市场销售、处理订单、品质控制等。不过,阿健认为现在内地厂房已有能力与外国直接沟通和交易,不用再等香港人提供生意,即是说,香港已失去当“中间人”的优势。

接着他轻松地说:“后来我被裁员喇!香港一直以来总是接单来做,设计部分不在这里。其实未来10年大陆绝对有能力取代香港做与国际的中间人,所以我做的公司生意也愈来愈少啰。”

起初因为没选择而当买手,在香港与大陆之间穿梭,当个与自己专业有关而又无关的中间人。被裁之后他也乐于做回自己,捧着一匹布与车衣机过日子。他的工作室在一栋厂厦内,“邻居”租单位放置韩国买回来的衣服。那些衣服会放到网上卖,只需请一个姐姐来打理便行。阿健说:“屋企好想我去韩国入货,实赚㗎,但我不想这样。我想有一堆做纸样的人一起合作,因为要做复杂的东西不是一个人做到,一个人好易钻牛角尖。”

阿健(左)亲自弄了一件婚纱给太太(右),让她能穿上又美又舒适的婚纱结婚。通常婚纱的底层都是定码的,很少弹性,但他用经编针织,织出婚纱的底层。经编针织的特性是成品很有弹性,常用于胸围与运动服装。(受访者提供)

工人2.0:阿爸画冷气槽 vs 阿仔画纸样

工作室内有一张像在爱丽丝梦游仙境里才会出现的梳妆台,原来是他亲自造给当化妆师的太太的,我摸摸嵌在梳妆台上的小石块,他说:“那是马赛克来的,真系马赛克呀。”这台用小石块和有色玻璃碎片拼成梳妆台的右上角,竟有嵌上两支金色铁喉,“啊,我阿爸以前做中央冷气的,这些是从厂拿来的冷气喉。”

爸爸做冷气工程,妈妈则在七八岁时已当制衣童工,后来更自设厂房。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几年前阿健爸爸中风,退了下来,妈妈转行做地产经纪。

“我同阿妈零交流,她会来(工作室)用车衣机,缝下补下老豆的睡衣,复杂的东西都给我搞,改长短好简单的,十几分钟搞掂!

“十四五岁时阿爸跟我的交流是拿着圆规度角度,画正六角钟形,只是我不是画喉的图,而走去画衫的图……”

爸爸如何看待他的理想?“他说没所谓啊,你画的值多少钱,几蚊也好,拿去印拿去卖。我无答呀,这些要等机遇,急都无用”,他又再耸耸肩、撇撇嘴。

身为工人后代,阿健可算是“工人2.0”,同是在一堆机械和布匹中度日,只是如今已不是那个“多劳多得”的年代。小时候一定碰过作文题目“我的理想”,直到我们长大了,想讲志趣,讲理想时,偶尔有人会叫你把“理想”抛到磅里去,先秤秤它值几钱吧。

阿健的工作室,墙上挂满一卷卷纱线的线圈,以及他自制的白色布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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