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清洁工同行.三】大专学历清洁工 甘愿化泥
清晨七时许,太阳初升,路灯初灭,整个城市才刚刚醒来,行人已揉着睡眼,赶着上班上学。
阿清(化名)刚刚开工,清洁工制服是干净的,他手推着的绿色大垃圾桶也是刚刚洗过,里面没有垃圾,他整个人没有半点臭味。他如常把大垃圾桶从垃圾房推向货用电梯的位置,一对母子迎面走来,就在他面前,母亲对揹着书包的儿子说:“You should study hard, otherwise you will work like that。”“And do remember to have empathy。”他立时对小孩说。母亲一脸错愕,三人静默地对望,半晌,他推走垃圾桶继续工作。
摄影:卢翊铭
(此为与清洁工同行系列之三)
母亲大概无法预想,眼前这个手推垃圾桶的清洁工,英语流利,大专毕业,曾在中环写字楼过着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也曾任职纪律部队,后者一做18年,前尘往事,全是亲戚朋友眼中“有前途”、“有社会地位”的高薪厚职。而清洁工,也是他自愿选择且乐意任职的工作。“这个社会很有趣,你知道你不能没有清洁工,但偏偏对他们很歧视。”
纪律部队与中环白领都不是阿清想做的工作,他想帮人,于是来到一间服务露宿者的社福机构工作,但在派饭盒给露宿者时,他总怀疑:“这样做真能帮助他们吗?”机缘巧合,一个德国艺术家联络阿清工作的机构,说自己发明了一些露宿用品,想看看这些发明能否改善露宿者的生活。阿清的机构拒绝找露宿者做测试,倒是阿清协议离职,带着这些露宿用品亲身露宿与测试。
他在街上住了几天,忽然遇见一个朋友,这朋友从前是露宿者,经阿清从前工作的机构协助上楼。朋友以为阿清真是因失业而露宿,便介绍他做清洁散工。对啊,露宿也要工作,不可能等社福机构救济。阿清便来到领展商场洗厕所。早上七时来到商场,打卡,换制服,拿着绿水、厕纸等物资到厕所,再用漂白水拖地,把厕所洗干净,然后开始在几个厕所之间巡逻,补充物资,抹干地下或洗手盆的水渍,直至下午五时下班。他的好拍档是一个类似面包夹的铁夹,随时拿着,用来夹走地上或是马桶里淤塞的厕纸。所以他与厕工都有面包夹敏感症,“我们对面包有点戒心,因为买面包时会看见面包夹。有次一群同事去烧烤,大会提供了面包夹,我们是不会用的。”
他仍记得第一次穿上清洁工衣服,有一点黯然,“无论如何我也是大专毕业生”,同时,他立即自拍并把照片传给女儿,好像他只是在拍造型照,逗逗女儿高兴。“当然我自己也有爸爸妈妈,那时我不敢告诉妈妈我在洗厕所,我只说自己在做散工。”他觉得对不起父母,但又觉得清洁工也是一份工作。后来他告诉母亲他当清洁工了,因假期太少,妈妈主动到商场找他吃饭。那天,他拿着水刮在擦商场玻璃的水珠,忽然看见玻璃外,母亲愣愣站着,他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刮的到底是水珠还是母亲的眼泪。母亲如常与他吃饭,他却觉得很难过。
洗厕所外,阿清也做过收馊水及大厦倒垃圾(倒楼)等工作,他最受不了倒楼,因为要不断弯腰拿走逐家逐户的垃圾,工作后,腰骨很痛。后来,一个商场清洁管工问他可有兴趣来做管工,他答应了,便结束了一整年的散工暨露宿生活。
露宿街头的日子,他其实非常沮丧,以为自己和一些露宿者建立了朋友关系,一晚喝醉,翌日醒来,他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他又以为自己搞清楚露宿者和毒贩的关系,就能令露宿者戒毒,不会在社会边缘走到更边缘、更无助的位置,他更为此而短暂吸毒。但即使他搞清楚了整个露宿者毒品供求系统,原来,一个人的渺小力量,解决不了如此复杂的问题。
不过,他与露宿者的关系,从社福机构时期的“他们”变成露宿时期的“我们”,对他有很大的启发。“我从NGO负责派饭的职员,变成坐在街上负责收饭的露宿者,那感受是很冲击的,我最高纪录是一晚收到五个饭盒。我为什么要吃那么多饭盒?我们在圣诞节也会收到很多圣诞礼物,那晚,一个露宿者揭开被铺给我看,里面全是月饼,但那天是圣诞节了。其实施与受的关系,或是由上而下的关系,无法令我们真正接触什么是贫穷。我们很多时候只看到最表面那一层,但走进贫穷是要有切切实实的同理心。”
他选择与他关心的对象同行,例如,一起做清洁工人,一起承受剥削与歧视。而他的家庭负担其实很重,他确实需要这份工作的薪金来生活,所以他与很多同事都是一天返两更,朝七晚十地工作,假期很少,陪伴家人的时光非常珍贵。“正正因为我经历了露宿者的阶段,家人现在觉得我生性,很替我高兴,哈哈。其实现在仍有很多亲戚未能接受我去做露宿者。”
现在他是商场清洁管工,手下是几十个早更、中更的工友,大多写简体字,来自内地,也有来自印尼和泰国的,大部分是女性,40岁以上,也有一些60岁以上。他们通常一天返两更,无暇把自己增值为其他工种的工人。他认为,这群人的表达能力、议价能力、技术与年龄,都令他们很易被欺负。“基本上你眼耳口鼻手脚齐全便会聘用,而那种不被尊重的感觉,往往是一个人偏要把垃圾丢在地上而非垃圾桶,又有人用大便在马桶上写书法,把用过的卫生巾贴在墙上,其实何必呢?这不是不小心,是刻意令你难堪。”
我从NGO负责派饭的职员,变成坐在街上负责收饭的露宿者,那感受是很冲击的,我最高纪录是一晚收到五个饭盒。我为什么要吃那么多饭盒?
而清洁工最大的困扰,就是人人都可以管理他们。“清洁工是商场食物链的最底层,业主有权质疑你,管理公司有权质疑你,保安也有权质疑你,每日都有一个不同的VIP巡场,到最后你会发现全世界都是VIP,只有你不是。”“我们每天都是重复着刻板、单调、厌恶的工作,还要不断被指出错处:这里不够干净,那里仍有垃圾,但清洁工其实是不会自己弄脏地方的,很多时候我们是代罪羔羊。”
阿清认为,清洁工的自我形象很低,同时,他们要面对外判制度带来的问题,如资方与劳方的关系疏离,且每转一次外判商,他们的工作年资就会报销,变相无法获得长期服务金。“我们要关心制度上不公义的地方,而不是清洁工好惨、每日要洗十个厕所,甚至觉得你不够惨、我为什么要来关心你?”
他希望自己可以从尊重同事开始,令他们明白,只要多走一步,就会有更好的结果,而他们是有权多走一步的,“因为我们不是最卑微的清洁工人,我们是清洁工人。”一年下来,他与同事一起寻找可供休息的干净地方,告诉同事他们受哪些劳工法例保障,发现管理层因小事而想解雇同事,他帮忙解释、斡旋,甚至在一群蓝丝清洁工觉得黄之锋坐监抵死时,笑笑口说几句:“我们都几十岁了,社会是后生仔的,就给个机会他们试试,你也是从内地来港的,为何你当初要离开大陆呢?”
除了阿清,还有他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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