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者遗属】哥哥你离开以后,我的两年零七个月……

撰文: 麦佩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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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学年由去年九月至今,已有22名学童自杀身亡;平均每日也有一至两名长者自杀,在社群之中,留下了一班人叫自杀者遗属。一般人眼中,死亡只有一种,对自杀者遗属来说,病死和意外死亡,与自杀死亡很不一样,他们往后活着的每一天也在自责、也在内疚、也在掩盖伤口。
阿猫(化名)如此压抑活了两年零七个月,那年阿猫22岁,哥哥阿虎(化名)自杀死了。那年他24岁。

阿猫(化名)因哥哥自杀身亡,一晚长大。(梁鹏威摄)

一世人两兄妹

阿猫面上总是挂住笑容,但笑有时只是她的面具。刚开始接受访问时她坦言“有点紧张”,却仍皮笑肉不笑地牵动嘴角。这两年多来,起初她只敢在独自一人时哭,慢慢却是一个人也哭不出声,“因为惯了压抑,太习惯了”。

阿猫阿虎来自一个很简单的四口之家,两兄妹共用一个寐室,与父母同住在新界东一公屋单位多年。阿猫说,自己是一个任性的妹妹,总是欺负哥哥。“好像落街替父母买些东西,我一定会叫他去。如果他在外吃了什么好味的东西,一定会迫他买外卖给我。”她说这辈子遇过最宠她最纵她的人,就是哥哥。

爸爸是传统潮州大男人,不苟言笑、妈妈则较健谈,笑容满面;阿虎像爸爸、阿猫像妈妈。这也许埋下了阿虎自杀的伏线:男生普遍比女生较不敢向别人倾诉烦恼及软弱,以致一天崩溃时,情绪来不及疏理,只好自寻短见。

来到今天,阿猫仍偶尔会想:“一世人两兄妹,你为什么要抛下我,把照顾父母的责任独自丢给我?你好狠心。”

香港男性自杀人数多年来远高于女性,2014年的男女自杀比例为615:392,男性占61%。
2014年《死因裁判官报告》

无知的小孩一晚长大

阿猫作为妹妹撒娇的日子,在2013年8月某天一去不返。那天她去了外游,双亲则上班去了;白天谁也不在家,阿虎就选择在其中一个小房间烧炭自尽。傍晚阿猫回到香港致电回家,岂料只听到姨妈的哭泣声,随即换成警察通知“你哥哥自杀死了”。她不能置信,“完全没有听他说过有什么烦恼,也没有留下遗书。”阿猫赶往医院,但阿虎已返魂乏术;直到摸到哥哥冰冷的双手时,她终于放声大哭。

那晚在医院,警察对她说了一堆程序:要去办死亡登记、若不想剖尸要申请恩恤安排等⋯⋯父母已崩溃大哭,她则全程放空,所有资讯“左耳入右耳出”。幸好当时有朋友陪伴在场,替她录音及抄下相关程序。之后所有的殓葬事宜,都是阿猫在朋友或教友陪伴下完成,父母只参与了选棺木,“他们根本没有心力去处理这些事。其实我也不太有,但如果我不做,谁来做呢?”那时其他亲友总对她说:“你要睇住阿爸阿妈,唔好畀佢哋出事”。隔天她就去五金舖买锁,将全屋窗花锁住,以防有人自寻短见。

过了混混噩噩的两天,星期一政府部门终于办公,阿猫在朋友陪同下,先到生死注册处登记,排了很久队。回家途中,接到亲友电话,父母想扔掉阿虎的所有东西,“他们说当无生过呢个仔”。阿猫回家帮忙掉东西、拆床,整理哥哥的枕头套时,忍不住崩溃大哭,“那是他死时枕住的,还留有他呕出的白泡”。妈妈也情绪失控,阿猫连忙擦干眼泪,冲出去安慰母亲;她硬生生把自己的情绪,吞回去了。

条队好长,排了很久队,原来香港每日有这么多人生生死死。
阿猫(化名)

隔天,她再到死因庭申请恩恤安排,要求验尸官不要剖尸。“上一辈思想较传统保守,不想哥哥死后还要挨一刀。”她呆呆等了数小时,连法官也没有见到,职员才安排她写下一句申请句子,然后就可以走了,“真不知道那几小时在等什么”。第七日她再去领取死亡证及火葬许可登记。

为了处理上述事宜,阿猫请了一星期假,第八天她重新上班;幸好上司还算体谅,没有追问。“其实工作也好,有点寄托,不用常常想这件事。”葬礼事宜她找了一间殡仪公司统筹,总算稍为没那么忙。到丧礼当天,她为满足长辈要求,安排了喇嘛打斋:“有人说哥哥是自杀死的,一定要做破地狱,咁就成万蚊。”

再之后是找房署安排调迁公屋单位,妈妈说害怕独自待在家,“哥哥是在家里死的,那晚一回来,我们嗅到股焦味,一直挥之不去”。阿猫跟房署斡旋多次,对方要她呈上多份证明文件,“好烦,要填好多张表格”,又说只能安排同邨调迁,“如果是很近的环境,还是到处是哥哥的影子”。约一年后,大家的情绪平复了,阿猫就让事情不了了之。“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搬,不舍得。”

到这些“Tasks”完成过后,没有东西可忙了,大家的情绪才浮面,她安排及陪同母亲接受哀伤辅导。“一开始我只是陪妈妈去,慢慢发现其实我也有需要。”事发后差不多一年,她才接受以自己为主角的辅导。“每次回想起这件事,第一个画面还是停留于收到电话那一刻。我理智上知道了他不会回来,原来情感上仲未接受到。”辅导员催逼她扔掉兄长仅余的几件遗物,她不舍,最终还是扔了。“那是一个与过去挥别的象征仪式。”

阿猫及家人扔掉了阿虎大部分的东西,这个奖牌是仅余的遗物。(梁鹏威摄)

先兆

阿虎的自尽,既是一个炸弹,也是一个谜,他没有留下片言只语。对于留下来的家人,止不住地回想,生前每一个细节也可以是先兆。

早在几年前,阿猫已发现哥哥有大量安眠药,但他说只是做毕业论文时大压力才食,现在已没有食,她信了没有追问。“那年我跟哥哥一起大专毕业,我很快就找到工作了,他到十一月还未找到,天天在家打机。他说想找环保相关的工作,我就劝说其他工作也可以做住先。我问他:‘你系咪想做隐青?’他竟然答我是。但那时我没有细想他的感受,只说:‘你是否玩嘢?’,又把我的履历表塞给他参考。最后是妈妈看报纸,有餐厅招聘侍应,迫他去面试;哥哥那时说餐厅请了他,我们都很高兴。”

只是,阿虎常常睡到很晚,刚睡醒的样子非常混沌,现在回想也许是吃了安眠药。有时阿猫休息留在家,会发现哥哥迟迟也未起床不出门,他声称自己返夜班;妈妈傍晚下班回家,会发现家里热水煲的水还是暖的;有朋友试过在家附近的图书馆碰见阿虎,他声称来送外卖,却穿着便服。

到阿虎离开后,有朋友试过打电话去当年阿虎声称在工作的餐厅,接线生竟说“没有这个人”。事发后两年,阿猫第二次收到银行来信,著她认领阿虎遗产。“第一年没有空间及心力去处理。”只是一检查阿虎的银行户口,竟只剩下数百元。失业多时至山穷水尽又不敢跟家人说,应该就是阿虎自寻短见的原因。妈妈知道后很自责:“那时我不应问他追拿家用。”

阿猫很心寒,“够了,我不想再知,我不敢想像他是否扮返工、扮返工返了多久。很恐怖,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有答案的”。

本来两兄妹共用一台电脑,事发后电脑所有档案都清除了,只剩下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家里缴费灵的密码,又有每月家里要交什么费什么费的日期。阿虎的自我了结,是经过计划,非一时冲动。

当家庭变成重担

阿猫的父亲不苛言笑,事发后从没和阿猫母女倾吐任何心声,也没有去接受任何辅导。“我猜他是在逃避。我也认为自己应该关心他多一些,但沟通是双向的,他不说,我也没办法。”最少那一晚在医院,阿猫破天荒抱了爸爸一下。“我想告诉他还有一个女儿在。”

母亲相对愿意倾吐心事,辅导及信仰救了她。但是,事情并非一了百了,妈妈有时过分依赖阿猫。“头三个月我迫妈妈煮饭,等她有点世艺。”慢慢地,阿猫不敢晚回家,有时只是下班时塞车,回家夜了一点,母亲也会大为紧张致电给她,甚至大哭。“她如此绷紧的情绪,也让我很大压力。”出事之后的新年,她带着父母到台湾旅行避年。“不想去拜年,不想向其他亲戚解释哥哥怎么了。”

阿猫的人际关系停顿了近三年。(梁鹏威摄)

停顿了的人际关系

一个廿岁出头的花季少女,理应每天和朋友聚会吃喝玩乐,但她都没能享受这些时光。她的心理年龄一下子跳到三四十岁,人际关系却停顿了。“头几个月,我在朋友圈中人间蒸发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里。一来没有心情玩,二来不知怎样向别人交代事件,三来我只想每刻陪伴父母,害怕他们出事。”她试过和一名同事分享事件,岂料对方非常惊慌失措,还要阿猫安慰回她。“从此之后我小心挑选分享的对象,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承受到如此沉重的东西。”

她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要尽快组织家庭,生下几名小孩让父母可以凑孙为乐,但是“我的心底不太相信爱情,我也质疑自己是否懂得去爱”。阿虎的死,是她心中一件只敢向最信任的人倾诉的事,“日后认识到可发展的男生时,我也不确定是否够胆跟他诉说这件事”。伴侣之间理应没有秘密,阿猫却害怕让人看到最赤裸裸的一面,像是又要掀起那个血淋淋的伤口。

一念天堂 一念地狱

阿猫是一个虔诚基督徒,返教会很多年。阿虎死后,虽有幸得教会牧师帮助她处理丧礼事宜,但她一度对信仰很动摇。“成日话只要信主,死了也不怕,因为可以上天堂。那我哥哥未信的怎么办?是否要下地狱?”还有人跟她说:“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上帝的安排及旨意,其中定有想你学习的功课。”她听了更崩溃,更埋怨神:“那我宁愿不学这个功课了。”

把自己放到很后

整个访问过程,阿猫说得最多的就是“我要努力”、“我要扮演一个好女儿的角色”,听到都觉得累。她忆述很多繁琐的工序细节,如到死因庭申请不剖尸、帮忙扔掉哥哥的东西、安排喇嘛打斋、筹备申调公屋事宜。每次都是记者不仁,问她“你希望这样做吗?”她才说出自己的想法:原来她不想搬家、原来她不想扔掉哥哥的东西、原来她希望以无宗教仪式完成丧礼。阿猫做那些功夫,只为完成父母的愿望;她把自己,放到一个很后很后的位置。

她在心底仍不时与哥哥对话,有时是怨怼、有时是自责、有时只是单纯的思念:“当日你为何一声不响就离开?为什么遇到烦恼不找我聊聊?是我不够好、不够关心你吗?”这些问题,永远也没有答案。

“最憎听到节哀顺变”

这两年多来,她听过很多安慰的话,最讨厌的就是“节哀顺变”、“人都死咗啰谂嚟都无谓”。“好离地,完全没有在我们的处境想过。你又不是我,具体到底怎样做才能真正节哀真正顺变?你教我吧。”反而是不需言语的陪伴、一个拥抱、一个握手,更温暖人心。

时间往后推移,伤痛逐点逐点轻些,“所有事情都是第一次最难挨,如第一次生忌死忌,但来到第二三年就好一点点了”。她勉励所有有轻生念头的人、或因亲人离世而自责不已的自杀者遗属,让时间治愈一切。

她很喜欢一个吊饰,图案是一只鸟带住牢笼在天空中飞翔。“我觉得这只鸟很像我。事发后很多东西不一样了,我必须孭起成头家,好像身上多了一个笼牢。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带住笼牢一并飞翔。”

阿猫相信自己能带住笼牢一并飞翔。(梁鹏威摄)
每一人自杀便有六至八个亲友受影响。
心理学家史耐文(Edwin Shneidman)
前年全港共有1007人自杀死亡。
2014年《死因裁判官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