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男.三】毒品是我在世60年的所有 戒不掉:唯有等自己慢慢死
从黑暗到光明,并非理所当然的过程——有人能够摆脱毒品,重过新生;但有不少难以逃离毒海,继续隐藏在城内的一角。
摄影:江智𬸣
夜晚的桥底,只有一种色调—重重的小木屋躲在街市背后,与公园的树木形成了保护色。马路旁的暗黄灯光洒在空中,只能隐约看见木屋后黑压压的人头。由巷头行至巷尾,人们聚落在不同的木屋外闲聊,但他们的样貌,身上的颜色全化成一道道黑影。毒品在这里不是禁忌,屋子里有拆家也有吸毒者,他们之间搀杂着邻舍及利害等多重关系,形成密不可分的圈子。想离开的人,无处容身;想戒掉的人,已经泥足深陷,他们只好继续隐身于城市的一角。这扇木门打开了,你愿意探进头去吗?当你看到了瘾君子与毒品纠缠不清,可曾想过毒瘾背后,是否躲藏着没有人愿意理解的心结?
读名校的吸毒者
眼睛习惯了昏暗的环境,何明(化名)推开木门的一刹,屋内的白光成了最刺眼的光线。曲着身子走进那数十呎的空间,踏前一步便到睡床。胶箱堆叠在床尾,似乎长时间也没有动过,反倒是床上放着撕开了的消毒纸巾、针嘴及针筒。60岁的何明坐在床边,赤膊上身,裤头的钮子还未扣好,他带点亢奋地说:“How are you?”头顶微弱的光线仅仅照到他的前额及双眼,直至他点起第一口烟时,才能在火光前清楚看见他的面容—双眼旁的鱼尾纹,少了数只的牙齿及胸前的纹身。火焰只有一瞬间,如同何明清醒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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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出一口烟后,何明坐直身子反问:“有些医生、教授上了瘾之后,为何不能戒呢?”烟圈还在紧闭的空间萦绕不散,他咳了两声续说:“因为你‘粒’(Love)咗佢,佢又‘粒’咗你,应该系咁讲。”何明的语速缓慢,每句话尾音会不其然拉长。他将吸毒比喻成恋人的关系,荒谬得来却自有一套解说:“点解咁讲呢?因为罂粟是一种好特别的植物,食了它之后可以将烦恼、脾气暴躁减少。”可是现实不如他形容般美好—当他中学时黏上了这个“伴侣”后,从此就只有孤身流落街头几十年。
何明读到中三就辍学,因为当时的学生以外国人为主,他在校内难以适应。“他们都睇唔起唐人,文化差距很大,所以读到中三就走了。”辍学后,何明随着本地饮食业的热潮四处漂流,十年间到过不同的高级餐厅、酒楼工作。他逐一细数着:“初时就到中环富万年、湾仔六国酒店,之后去中式的阿一鲍鱼、富临门,后来就到火锅—但是因为英文唔好被人恰。”直到20多岁,何明辗转到观塘的纱厂工作,继而接触到白粉。
“你知道律师、医生吸毒上瘾后,点解会自杀?因为他们面对唔到屋企、面对唔到自己—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都戒不到,觉得对唔住屋企人。”
“典瘾”之痛 刻骨铭心
1960年代,吸毒情况普遍,何明说当时的人经常聚在一起食白粉。“你落去九龙城睇下,吓傻你啊!下午4点几,有班人拿着银纸、锡纸,拎埋柴喺度烧。”当白粉放在锡纸上燃烧,吸食者就会追闻释放出来的烟—这是白粉的其中一个吸食方法“追龙”。或许已经麻木,何明早已忘记第一口白粉的感觉;但“典瘾”时的痛楚他仍记忆犹新:“突然间觉得忽冷忽热,流汗,又周身唔聚财。我问人点解会咁,佢话‘你上咗瘾啦’。”那时候他有三个月没工开,便跟朋友愈吸愈多,五元食一日、七元食两日,食完便低下头来像打瞌睡似的。何明就这样断断续续吸食了30多年。
这晚的气温并不炎热,但在何明的木屋里十多分钟,我们已经汗流如注;而他也开始坐立不安,身体不其然前俯后仰,双手时而倚靠着桌子,时而支撑着床边。我猜想着他是否需要“啪针”时,他突然说:“现在的(白粉)与跛豪年代差好远。佢一系唔畀你食,一畀就畀最靓嘅你,当年你想戒?得,等吓啦。”如今只在荧幕出现的“跛豪”吴锡豪,是1960年代至70年代操控香港多个毒品市场的贩毒集团主脑。过去的电影总把“跛豪”塑造成枭雄的形象,现在何明提起这号人物,语调间仍带点崇拜及欣赏。“这个‘跛豪’正呀,‘三角唛’、‘三个狮子’的白粉是最靓。当时有23%是白粉,现在只有0.023,淡晒啦。”
提起过往吸毒的经历,何明一直坦言相向,但当问及流落街头的因由,他则明显变得十分避忌。何明说由吸食白粉开始就再没有回家。“屋企人知道,但都没办法,老豆劝又劝过,他说‘你自己搞掂佢,我无钱畀你食’。如果唔系唔使瞓街啦,呢啲唔好讲了。”何明将话题就此打住,但在他言谈间经常提起一些新闻,恍似有弦外之音。“你知道律师、医生吸毒上瘾后,点解会自杀?因为他们面对唔到屋企、面对唔到自己—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都戒不到,觉得对唔住屋企人。”
“唯有等自己慢慢死”
何明曾到过石鼓洲戒毒所两次,每次出来都成功戒掉身瘾。可是,当他回到街头,再次接触原来的圈子时,一切又回到原点。戒毒是漫长的过程,身体脱瘾大约需一星期至数个月不等,但后续的住屋、家庭朋友支援,甚或重建自我价值却是戒毒过程的主轴。何明失去了家庭的支持,生活上唯一依靠就是街头上的“邻居”—他们有些是吸毒者,有些则是每天开档的“拆家”。在这个环境下,何明犹如踏进泥沼里,当没有人伸手救援,只好一步步沉溺下去。
戒过,戒不掉;想离开,但这个圈子已是自己所有。何明活了半辈子,剩下了当前这间木屋,还有满心愧疚,“自己没有面目对人,哪有面目对乡亲父老,死亦没有决心,唯有等自己慢慢死。”流落街头多年,死亡已经是数步之遥的事,何明念念有词地道:“快㗎啦,旧年死9个,前年死10个,大前年就死12个,好快到我。”
说着说着,何明的意识逐渐糊掉,他开始说没再食白粉,最爱吃清蒸斑—这意味着访问应要就此结束。当他送我们离开时,又突然清醒起来,吩咐我们说:“第日你拍门没人应,这里又锁了门的话,就撬门入嚟啦,𠮶时我应该去咗㗎啦。”我们呆着点头说好,当何明关上那扇木门后,眼前又一片昏黑,他们再次变成重影,静悄悄地继续隐身在桥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