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姐姐的价值.三|外判了家务 但没有消除对女性的剥削

撰文: 王宁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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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港有30多万个家庭聘用外籍家庭佣工,当中不少家庭养育至少1名12岁或以下儿童,而“为了子女”正是这些家庭决心硬着头皮聘用外佣的因由。港府明言输入外籍家佣是为了释放女性劳动力;而有了全职家佣,传统家庭制度对已婚女性“母职”和“妻职”的剥削,似乎也以低廉价格“外判”给了第三世界国家的女性。问题是,在传统家庭分工和性别定型观念之下,女性的家务负担并没有真的被减轻。

香港欠缺托儿和老人服务,与长期依赖外佣之间有着互为因果的关系。(资料图片)

聘用外佣主因“为了子女”

根据政府统计处的数据,在有12岁以下儿童的家庭中,31.9%雇用外佣。为何有了孩子就要请外佣?因为对于双职家庭来说,承担养育责任并不轻松。恒生银行于2006年刊登的一则广告有句经典台词便是:“养大一个BB要400万元。”到了2022年恒生银行发布的调查报告中,这一数字对于中产及以上家庭已经增加到600万元。虽则不同收入水平有不同养育方法,但无可否认的是育儿的压力越来越大。根据香港智经研究中心推出的“育儿成本计算器”,就算是只接受免费教育、吃穿用住都低消费的“穷养”一个小朋友,读到大学的育儿成本也达到了约180万元,计及2%通胀的话则需约195万元。

高昂的育儿成本对应的是夫妻双方的努力拼搏,与此同时双职家庭已经成为普遍的家庭型态——这在世界最高工时的香港,更加严峻和普及,哪来时间养育小孩?根据政府统计处数据,香港男性每周工作时数中位数为45个小时,女性为44个小时。美国手机保安技术公司KISI发表的《2020年工作与生活平衡城市》报告显示,香港过劳人口(即每周工作48小时以上的人士)达到29.9%,在“最过度劳累城市”排行中位列全球第一。

因此,对于疲于工作的夫妻来说,聘请外佣来完成家务和照顾子女,可以帮助他们免除许多后顾之忧。香港浸会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张家乐告诉《香港01》记者,研究发现结婚后不久,或者刚生第一个小孩时就请外佣的家庭,生第二个孩子的概率会大幅度提高。

香港浸会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张家乐表示,研究发现结婚后不久或者刚生第一个小孩时就请外佣的家庭,生第二个孩子的概率会大幅度提高。(王宁慧摄)

家务劳动分工“女重男轻”

根据立法会秘书处2019年出版的研究简报《香港在职母亲面对的机遇和挑战》,从未结婚的壮龄女性劳动人口参与率平均为91.3%,但这一比率在婚后跌至79.4%,并在她们育有0至14岁子女时进一步显著下跌至 56.6%。1997至2018年间,本港壮龄女性在职人口跃增32.6万人至122万人,增幅为37%,而其劳动人口参与率亦由59.7%上扬至72.7%。报告在分析更多妇女投身工作的原因时,指出外佣人数增加带来的贡献,香港的外佣人数在20年间倍增,可以帮助已婚妇女分担家务,令后者投身劳动市场。

为什么说“外佣可以帮助已婚妇女分担家务”,因为结婚会影响女性的事业选择,对男性的影响却微乎其微,其原因或许可以从家务劳动的分工中一窥究竟。

特区政府2015年《主题性住户统计调查第56号报告书》对家务分担情况进行统计,发现15岁以上人士中,女性承担家务的比重中位数为50%,显著高于男性的10%。并且;若以“迈入婚姻”作为分界线,这一差异更加明显——未婚男性负责家务比重的中位数为5%,未婚女性为10%,已婚男士承担的比重仅仅上升到20%,对于已婚女性却增长至50%。而对于离婚/分居/丧偶的人士来说,两性承担家务比重的中位数都是70%。

结婚和生育极大程度上影响了女性的职业选择。(香港01制图)

对女性剥削被低价外判

香港基督教女青年会于2019年的双职家庭调查也发现,在逾八成家务项目上,多数男士都说期望做到“男女各半分工”,但事实最终几乎都由女士主责。由此可见,虽然时代进步,“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观念看似被“双职家庭”所取代,然而实际上只是成为了“男主外,女主内与外”。而外佣的出现,对职业女性来说至关重要。

“其实大家都知道,虽然一个家庭里面有男性和女性,但是大部分的家庭工作还是由女性来完成的。与其说菲佣帮助了男主人,某种程度上她帮得更多的是女主人。”曾被外佣骗取过金钱的雇主范小姐这样评价外佣对职场女性的影响,她认为香港是一个对于职场女性非常友好的地方,而外佣能够帮助这些女性解决很多家庭工作。

根据《主题性住户统计调查第56号报告书》,在没有聘用家庭佣工的住户中,有34.3%的男性不做家务,超过七成男性承担的家务比重少于40%;而在有聘用家庭佣工的住户中,75%的男性和60.4%的女性不需要做家务,99.3%的男性和97.6%的女性承担少于40%的家务。从这一角度来看,传统家庭制度对已婚女性“母职”和“妻职”的剥削,已经以低廉的价格外判给了第三世界国家的女性。问题是,有了外佣,已婚女性是否可以借此成功逃脱家庭制度的剥削和性别分工的博弈?目前仍然要画一个问号。

坊间常说养育一个儿童到成年,需要花费多达400万元,育儿成本令不少夫妻打消生育念头。(GettyImages/视觉中国)

聘用外佣固化“性别定型”

张家乐认为,外佣带来的影响并没有大多数人想像中那么乐观。“很多人有个错误的想法就是:请了外佣,那妻子不就很得闲?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他指出,因为香港的育儿成本越来越高,工时也越来越长,很多父母为了工作而减少了用于育儿的时间,当有了外佣帮他们分担家务后,他们便将节省出来的时间用回育儿,家庭劳动的总体时长其实没有减少。很多男性会说:“我给你请了外佣,你不就不用做家务了吗?”张家乐强调,现实并非如此,只是女性将节省出来的时间都用于育儿了。

“另外一个常常被忽略的问题是:其实请外佣也是一种‘工作’,你要训练外佣、同对方沟通、解决外佣的问题、监察她的工作的质素,你不过是从一个做家务的人变成一个manager(经理),经理要看住员工去做家务,这也是一种负担。外佣也有情感等方面的需求,你也需要照顾外佣的需要,这些对雇主来说都是时间和精神方面的负担。”张家乐以自己多年来的研究经验解释道,聘请外佣这项家务工作普遍由女性负责,是因为社会存在对于性别角色的定型,倾向认为女性的情感比较细腻一点、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等问题,再加上外佣也是女性,由妻子去处理也更适合,变相为妻子创造了新的工作。

张家乐举了个有趣的例子。在一些请了外佣的家庭,如果问丈夫为何不多做点家务,丈夫就会说:“我给钱请外佣了呀!”在丈夫的视角,他是CEO,妻子是经理,外佣就是员工,那当然是由经理管理员工,至于CEO要做的,就是在要炒员工鱿鱼的时候出现。

不少母亲都要独力照顾子女,无人帮助下压力更大。(视觉中国/GettyImages)

“生儿育女”不只家庭责任

可以说,在“性别定型”没有被打破的前提下,聘请外佣分担妻子的家务劳动并无助于男女平等,反而可能固化了刻板印象。张家乐指出,香港人觉得做家务这件事不值钱,因为小时候母亲做家务是免费的;长大后看见外佣的工资低,继续觉得家务不值钱,也不愿意多给外佣工资——这就形成恶性循环,塑造了不重视家务劳动的迷思。

与此同时,尽管外佣能够分担家庭一部分的负担,缓解夫妻双方在家务方面的矛盾冲突,但同时也会引发新的问题。譬有的雇主看到外佣外貌靓、穿得少,就会担心与外佣朝夕相对的丈夫会否移情别恋;有的则是担心外佣的私生活会否混乱、行为不检,会不会“不干净”甚或意外怀孕。另一常见的问题是,由于父母工时较长,只能将子女托付给外佣照顾,结果子女喜欢工人姐姐多过于喜欢父母,有的妈妈见到也会不开心。

既然聘请外佣不是解决家务和照顾责任的最优解,平衡家庭与工作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似乎成为了无解题。网络上有一个流行的观点是“生仔要考牌”、“没有条件就不要生孩子”;不过,育儿真的只是家庭内部的责任吗?张家乐认为,育儿关系到很多人的福祉,会影响到家庭要不要生育、妻子要不要转工。他分析道,当家庭与工作出现冲突时,一个可能性是妻子“夹硬”两边都兼顾,自己很辛苦,影响她们的精神健康;有的女性甚至会放弃工作,但又会引发浪费教育资源和人力资源的争议。另一个可能性是女性为了工作放弃生育,那就会使得社会的生育率降低,亦令将来的人口老化问题更加严重。由此可见,即使我们将育儿视为家庭责任,但后果全是由整个社会承担。

那么,除了聘请外佣,家长在育儿照顾上还有没有其它选择?

曾有团体趁国际妇女节发起游行,要求政府制定长远育儿政策,完善托儿服务,落实儿童照顾者津贴及家庭友善政策。(李慧妍摄)

关于养育的另一种想像

根据政府统计处数据,截至2022年年底,香港0至14岁的儿童有75.26万人,其中0至4岁的幼童有超过21万人。尽管近年生育率低迷,现有的托儿服务能提供的名额依然与儿童数量相差甚远。根据社会福利署提供的数据,在2021至2022年度,全港有557个幼儿中心,共能提供37,088 个托儿名额,而大多数幼儿中心每月收费都在4,000元以上。事实上,除了名额有限,许多幼儿托管所的服务也无法满足父母的需要。前文提到的为管理外佣焦头烂额的范小姐与丈夫同是大学教授,她指出全天托儿所有很大的弊端,就是接送孩子的时间是固定的,而她和丈夫的工作会不定时加班。如果把孩子送去托儿所,就必须要改变自己的工作时间,而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现实。此外,托儿服务宣传力度不足,今年3月工联会调查显示,有近9成父母“十分不了解”或“不了解”相关服务。

无论是聘请外佣还是托儿服务,本质上都是将养育工作进行外判,而外判制度必然会衍生重重问题。以离乡别井来港工作的外佣为例,她们大多数人在自己的国家也有家人、丈夫和小朋友,当来到了香港,就要以“工人”的身份融入一个“家庭”,被要求无微不至地照顾雇主一家人的日常起居,基本上无法把“私人空间”从“工作场所”当中区分开来。因此,也有观点认为,外佣制度是发达地区女性对第三世界国家女性的剥削——本地女性拥有更高的经济地位,将家务照顾的枷锁转移到更加贫穷的女性身上。

面对节节跌落的生育率,除了不同形式的外判,我们对于家庭照顾可不可以有另外一种想像?

俄罗斯为了挽救生育率曾经出台过派钱的政策,为生育小孩的家庭提供慷慨的资金津贴和个税减免;结果生育率不升反跌,由2016年的1.76%跌到2020年的1.5%,因为家长需要的是一套完善的养育支持系统,令育儿成本变得可负担。日本奈义町小镇则有个成功案例,每名育龄女性平均生育1.4名子女增长到2.8名。奈义町的政策思路很简单,令家庭照顾回归本位——根据居民需求增设相应的育儿支援,譬如小学初中教材免费,高中以下学生医疗免费,成立“儿童之家”提供临时照顾和协助亲子交流的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