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黄背心运动】社会问题重回政治中心

撰文: 叶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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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法国记者Nicolas Truong专访历史学家Gérard Noiriel,评论近期的“黄背心运动”,文章原载于11月27日法国《世界报》(Le Monde),《HK01》经授权翻译转载。Gérard Noiriel是法国高等社科研究院(EHESS)教授,主要研究法国移民史、种族主义问题、劳工阶级史、历史认知论等,近著《一部法国民众史:从百年战争到今日》(Une histoire populaire de la France. De la guerre de Cent Ans à nos jours)于今年8月出版。

1. 若将“黄背心”(Gilets Jaunes)运动放在你新书所研究的人民斗争中来看,它有何独特创新之处?

在这本书中,我尝试指出,如果我们只看直接参与运动的人,我们就无法理解人民斗争的整体事实。一场民众运动是一种“社会关系”,必然会牵涉一大群不同的角色。我们要考虑到“发起运动的人”、“协调行动的人”、“渐渐成为代表同伴发言的人”,还有那些“专门解读冲突的评论家”的多种角色。换句话说,要真正理解“黄背心”运动的一连串经过,我们要考虑到这一串链子上的每个端点。

我先就最末端的“评论家”的角色说几句。这场社会冲突出于基层,脱离了以往为公民诉求发声的组织,因此,就有特别多被我称之为“公共话语专业人士”(professionnels de la parole publique)的评论家发表意见。这场集体运动性质新颖,使这些评论家只能把这件“未解之事”以“已解之事”来解读,因此我们就见到很多人以历史事件来做比较。

上周六(8日)“黄背心”示威踏入第4周,巴黎街头一处涂鸦写着“人民的愤怒”。(路透社)

保守派人士,像Eric Zemmour(记者兼作家,以宣扬带极右色彩的政治主张闻名),在“黄背心”运动身上看到了新的“农民暴动”(jacquerie)。那些早在抗争中退下火线的人,如Daniel Cohn-Bendit(1968年法国学运领袖之一),就批评运动是一种“布热德主义”(Poujadisme)(上世纪五十年代反对国会政治、以维护商贩及手工艺业者权益为主的运动)。

在光谱的另一边,那些强调自己是平民出身,以“社会运动理所当然的代言人”自居的人,像Michel Onfray或Jean-Claude Michéa这些哲学家,就据“黄背心”为己用,去助长他们对巴黎政治学院(Sciences Po)及高等师范学院(Normale Sup)的一贯抨击。因此,“黄背心”就变成了无套裤者(sans-culottes)(对法国大革命时期起义平民的称呼,因为他们穿长裤,不穿贵族专属的套裤)及巴黎公社成员(communards)的光荣继承人,继续英勇对抗各式各样的压迫者。

警方人员正在扑灭被示威者焚烧的单车。(路透社)

2. 将“黄背心”运动与“农民暴动”或“布热德主义”比较,是否恰当?

事实上,这些历史参照都站不住脚。比如说,将“黄背心”与“农民暴动”相提并论,一方面是“时代错配”,另一方面更是“侮辱”。第一场说得上是“农民暴动”的大型社会运动发生在十四世纪。当时,法兰西岛(Ile-de-France,即巴黎地区)农民起来反抗领主。多个世纪以来对这些人民起义的偏见,主要来自当时权势人士的历史学家Jean Froissart。他于1360年代起写下相关论述,并在著名的《大事纪》(Chroniques)发表:“这些聚集起来的恶人,没领袖,没甲胄,他们抢掠、焚毁一切,毫无怜悯、仁慈,只顾杀戮,像狂犬一般。”

“农民暴动”(Jacquerie)一词的由来,就是源于当时的精英份子将农民们都戏谑为“Jacque”(大概是因为“Jacque”是一个很常见的普通名字),这是一个轻蔑的用词,现在也有“faire le Jacques”(像笨拙农民般行事)这样的俗语。

然而,1358年的大型农民暴动与今日的社会抗争毫无关系。前者的背景是百年战争与黑死病,催生贫民在饿死边缘的绝望爆发。当时的社会运动都只限于本地,不能扩散全国,因为这些闹事者只能靠口耳相传去互相沟通。

法国南部的马赛市(Marseille),上周六亦有示威者在街上焚烧杂物。(路透社)

“黄背心”真正新颖之处,在於其一触即发的自发全国性动员。这场抗议运动在全法国(包括海外领地)同时展开,然而在各地的规模都不大。总体上,11月17日的运动,只集结不足30万人,这个数字与其他群众示威相比,并不算高。不过,这却是由遍布全国各个角落、由数千个小组织拼合而成的数字。

3. 那我们要如何解释,一场基层自发运动,何以能在没有政党、工会支持下,扩散至全国?

大家一直强调社交媒体的角色。无可否认,它们对运动的发起甚为重要。Facebook、Twitter与智能手机可发送即时讯息,逐渐取代如传单及观点性报章等的书面联系方式,而后者则是长久以来抗争组织用以整合集体运动的主要途径。讯息交流的“即时性”,部分取代了以往面对面交流时代下的“自发性”。

不过,单是社交媒体本身,绝不能使“黄背心”运动达到如此规模。11月17日与24日的示威行动日,一开始就得到新闻频道连续追踪报道,一分钟接一分钟地直播。11月24日周六早上,香榭丽舍大道上的记者,就比“黄背心”人数还要多。如果我们拿年初铁路工人抗议运动作比较,就能立即发现其中差别。当时的罢工活动绝对没有获如此连续追踪报道的待遇,而且电视观众也受媒体上愤怒乘客攻击罢工者的言论感染。相反,这个秋天,我们却少有听到驾驶者对于封路人群的愤怒。

法国总理菲利普(Edouard Philippe )被推上前线应对“黄背心运动”,而总统马克龙自12月1日巴黎爆大型冲突后,超过一周都没有公开发言。(路透社)

我认为,“黄背心”运动或许与马克龙被选上总统的方式相近,后者同样是出乎意料,亦无传统政党支持。这可算是我们刚进入的“新民主时代”下的两副写照,Bernard Manin在其《代议制政府的原则》(Principe du gouvernement représentatif)中,就称此为“出于公众的民主”(démocratie du public)。正如选民按当下政治人物的主张作决定一样──而且愈来愈少人会忠于某一个政党──今日的社会运动,都依着一个具体的世局或时事而爆发。未来回头再看,我们或许会察觉到,政党与工会的时代,只对应于历史洪流中一段有限的时期,那只是一个人们只能靠书面方式作远距离沟通的时代。

4. 11月24日的参与人数比17日低,然而运动却更为激进,从“黄背心”民众意图往爱丽舍宫集会可见。一些观察者将此比作1934年2月6日的示威民众,当时民众亦是透过向爱丽舍宫进发,从而撼动整个共和国。这种类比有道理吗?

从历史层面来说,这种类比同样站不住脚。1930年代的法国远比今日暴力得太多了。1934年2月6日的示威民众极有组织,受到右翼政党支持之余,又有退伍军人组织及极右联盟领导,其中的“火十字团”(les Croix de feu)更以准军事化的方式运作。他们目标明确,就是要推翻共和国。当时对这场示威的镇压酿成100死,近千人受伤。在2月9日,左翼发动反示威游行,也造成9人丧生。反观“黄背心”的示威日,虽然确有不少受害者,不过他们并非为警方射击所伤,而是因堵路者与被堵者的冲突意外而受害。

上周六,巴黎警方严阵以待,更出动装甲车应对示威场面。(路透社)

5. 不过,我们今日不是也见到作为1930年代标志的对“议会政治”的否定吗?

民众对“议会政治”的蔑视和挑战,一直是当代历史的常态。“黄背心”存心避开所有“政治骑劫”(récupération politique),可说是对“公民身份”主流观念的一贯批判之延伸。资产阶级一直推崇“权力委予”:“投票给我们,由我们打理一切”。然而,早在法国大革命之始,无套裤者(参与革命的平民)就已经拒绝这种对人民的夺权,而高举以“直接行动”为基础的“公民身份”民众观念。

互联网推进的新科技所带来的其中一个结果,就是它使“公民直接行动”更加便捷,重新激活了这种公民身份的实践。堵路的“黄背心”民众,在拒绝任何形式的“政治骑劫”下,依稀延续了1792至1794年的无套裤者、1848年2月的公民战士(按:1848年法国二月革命,推翻路易腓力的七月王朝)、1870至1871年的公社成员,以及美好年代(Belle Epoque,即19世纪末至一战前)的无政府──工会主义者等民众所作的种种斗争。

当这种公民身份的群众实践成长之时,我们就会看到,那些原本注定埋没在社会阴暗处的人出现在公共场域中,变成运动的代言人。在“黄背心”运动之中,最惊人的是这些发言人身世各异,尤其是女性甚多,而此前的发言人角色则经常只预留给男性担当。

示威者在巴黎爱榭丽舍大道上架起路障,与警方对峙。(路透社)

今日这些群众领袖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在镜头前表达自己,其实是一种“双层民主化”的结果:教育水平提高,以及影音沟通技术对社会各个阶层的全面渗透。不过,今日的精英阶层却完全否定民众的这种能力,愈发加重了人民心中深感被蔑视的心理。即使有20%的就业人口皆是工人阶级,在今日的议会当中,他们却连一个代表也没有。要理解何以人民会以如此规模否定“政客政治”(la politique politicienne),我们必须记住此等大范围的歧视现状。

6. 如果新闻频道的连续追踪报道,对运动发展扮演了如此重大的角色,那该如何解释“黄背心”民众袭击记者的事件?

我认为,政客与记者投身以表现为人民真正代表的抗争已成过去,如今我们正在见证抗争的新阶段。媒体不断传播示威者坚称拒绝为工会、政党骑劫的言论,其实是想追逐媒体自身的斗争,想除去这些中介组织(按:指工会、政党),而并取而代之成为人民运动的合法代言人。11月17日有记者在游行出发前,公开为一位“黄背心”背书,正好显出这种策略;新闻台连续不断地将这场社会抗争表现得像一场“闻所未闻、属于沉默大多数的运动”,也确证了这个策略。

然而,11月24日的示威却将新媒体矛盾之处展露无遗。对于媒体管理层来说,“民众”是“观众”的同义词。他们对于“黄背心”的支持让其收视率爆炸性急升。为了留住观众,新闻台的连续追踪报道,就必须不断展现出戏剧性的场面,因此记者们才会如此优先处理突发及暴力事件。

如今,暴力闹事者、媒体及政府之间,存在着一种客观的联盟关系,这个联盟能透过突显示威民众的“可耻”行为(正如24日示威后共和国总统口中所言),从而破坏运动的形象。正因如此,虽然暴力闹事者为数甚少,他们却长期成为电视新闻报道的主角,“黄背心”亦因而感到被一开始曾经支持他们的媒体所背叛。虽然袭击记者绝对不能容忍,但这却是某些报道事件的记者何以会受袭的深层原因。正如我们所见,民众对政客的蔑视和挑战,同样地蔓延到记者身上。

有记者在采访周六巴黎示威时,在背上挂上“媒体-友善的摄影师”字样。(路透社)

7. 那些认定“黄背心”运动是“布热德主义”的人,不断强调示威者的中心诉求:拒绝接受新增的“燃油税”。而“反税收”的面向早出现在由布热德(Pierre Poujade)在1950年代主导的运动中。

这里也是,我认为我们应该将“黄背心”运动放在长期历史中观察,才能了解。在法国民众运动史上,“反税收”抗争一直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法国在十五世纪初才正式稳固下来,正因为当时查理七世刚建立了全国性的长期皇家税收制度。从那个年代开始,“反税收”就成了人民斗争的一个本质面向。

不过,要再加说明的是,这种“反税收”的主张,一直由对社会深感不公的情绪强烈激发,而这种感受也一直特别鼓动着平民阶级,因为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受优惠对待的人”(贵族与教士),都是最富有的人,却获政府豁免缴税。对这种财政不公的否定,今日之所以能重振旗鼓,正是因为有一大部分的法国人确信,他们交税只为让那一小撮最有钱的人更加富有一些而已,这些人更可能透过将资产移到避税天堂,从而逃避税负。

评论者都正确地指出,“黄背心”运动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平民阶级愈加贫穷,同时城市边缘众多地区的公共服务又逐渐消失。不过,我们应该避免将人民的热切期许简单转化成物质上的诉求。使平民阶级受害的最大不公平之一,其实是关乎他们与公共语言领域(langage public)的关系。

在1970年代,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已曾解释过何以当时的工会重视加薪的诉求:原因是工会需要找寻一套共通的语言去涵盖人民困苦的多重面向。因此,人民的代言人不会说“我的一切都很差”,而是说“我的薪水很差”。同样道理,今日的“黄背心”不说“我不满一切”,而只说“我不满增税”。不过,只要听听他们的亲身说法,就可察觉到他们经常表现出一种“普遍性的不满”。例如BFM-TV在11月17日的一则报道中,记者明显想受访者讲出她正在为反对税收而抗争,可是,这个抗争者却不断重复:“我们受够了”、“我们厌恶一切”等。

巴黎凯旋门近来已为了周六示威者聚集的标志性地点。(路透社)

“对一切都不满”意味着人们尊严受创。因此,示威民众一再批判有权势者对人民的蔑视,“黄背心”运动亦不例外。我们听到的许多言论都流露出人民感受到屈辱的情绪,这正滋养出民众对马克龙的强烈愤恨。“有一次,他曾经说我们是‘布热德主义者’,然后我去查了字典。这个烂人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如此侮辱我们?”这刊登在11月17日《Mediapart》上的一番话,出自一位巴士司机,正好显出民众对当权者的否定心态。

8. 为何不满情绪都集中在马克龙身上?

在我新书的结论中,我分析马克龙竞选总统时的纲领如何引用历史。其中令人震惊的是,当中竟然完全没有平民阶级的影子。在其自命位列其中的伟人神殿之中,我们可看见拿破仑、克里孟梭(Clémenceau)、戴高乐等,却没有饶勒斯(Jean Jaurès,十九世纪末的法国左翼政治家)或布鲁姆(Léon Blum,法国第一位社会党总理)。

当然,我们大部分的领导人物都出身于上层阶级,可是他们通常都先有长久的政治历练,然后才登上国家最高权力宝座。相反,马克龙先生在没有任何政治历练下就当上总统。他的从政纲领中所显露出的世界观,可说是一种上层中产阶级的族群中心主义,有时更显得甚为幼稚。如果说马克龙今日集人民阶级否定情绪于一身,也只因为他为超级富豪减税,却加重一般人税负的政策,使人民深感社会不公。

马克龙上任不久就召集国会两院议员,在极具帝王象征的凡尔赛宫,举行长达90分钟的演讲,当时就被批为“法老王马克龙”。(视觉中国)

9. 在示威当中,我们也听到种族主义、恐同及性别歧视的口号。有些观察者因而指出“黄背心”运动由极右势力操控。对此你有何见解?

让习惯把群众抗争理想化的历史学家或社会学家不太开心的是,民众中经常交集着互相矛盾的思潮,以及各种争夺内部支配权的游戏。当群众运动没领导,没能够订明集体策略的抗争者,也没有人能够以阶级斗争语言表达出群众不满,你所说的言行举止(即种族主义、恐同及性别歧视的口号等)就会经常出现。

我曾经出版过一本关于1893年艾格莫尔特(Aigues-Mortes)意大利人大屠杀的书,其中指出了由法国工人的自发运动,如何沦落、变质,最后成了对被盐矿雇用的皮埃蒙特季节性工人的屠杀。我相信,如果1936年就有新闻台的连续追踪报道及智能手机的话,记者一定会录下罢工民众的种族主义或排外言论。我们不要忘记,一大部分的工人,虽然在1936年5、6月间投票给左翼人民前线(Front Populaire),后来却转而支持多里奥(Jacques Doriot)的极右人民党(Parti Populaire)(多里奥被法国共产党开除后成立人民党,对抗人民阵线,他在二战时更成为著名投敌者)。

巴黎铁塔前的巴罗卡迪罗广场(Place du Trocadéro),原该游客处处,上周六却为“黄背心”示威者占领。(路透社)

10. 这场运动将如何发展?

这场运动的正面影响之一,是它将社会问题重新带到政治游戏的中心。来自各种不同背景、带有各式各样意见、性别不同的人们,在共同的抗争中,聚集在一起。“黄背心”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符号,它使背景各异的人有了共同身份,这共同身份的基础就是路边汽车“死火”、陷入窘境的人所有的共同经验(黄背心是法国驾车人士必备之物,用以路上“死火”停车时走出车外穿着)。可是,如果这场运动持续下去,那些今日存在于运动核心中,各不相同,甚至互相对立的观点,将会愈加显现。

我们可以用两种完全不同的方法去解读“黄背心”反税收的抗争。第一种是“自由主义的解读”:这些“黄背心”民众以“行事自由”的名义反对税收。第二种解读,却是指他们是为了“对抗税收的不公”而抗争,主张重新分配公共财富,以让被社会遗弃的人受益。

示威运动将要面临的另一重大问题,是其“代表人物”的问题。很多受过媒体访问的“黄背心”人士,都自命是不曾被外界听见之法国底层的代言人。这些出身于平民阶级的人,一下子走出其原来生活中的阴暗处,他们的生活被完全颠覆之余,更被访问他们或拍摄他们的众多记者视为重要人物。

如果运动最后寻得长期代言人,他们之中不少人将会变回无名之辈。这场抗争的平民面向亦有因而消减的危机,因为未来的代言人很可能会来自中产阶级,即是说更容易公开表达自己而去构筑集体行动的那一个社会场域。

法国高等社科研究院(EHESS)教授Gérard Noiriel (Twitter)

上文节录自第141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2月10日)《黄背心:社会问题重回政治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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