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布拉格之春”50周年 在捷克寻找共产记忆 ‧ 下
撰文:甄梓铃
移民不仅能享受在自由社会里更多的权利和更好的机会,同时也要牺牲某些东西,这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显得微不足道,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可能意味着终身的创伤。
承接上文:
克里玛回忆,国家刚被占领的那段时间,边境是开放的,许多人为了让孩子在自由环境下成长,放弃了财产和事业而离开,所以当他决定返回捷克,身边友人感到惊讶,甚至认为这样做对孩子不负责任。他在自传里写道:“移民不仅能享受在自由社会里更多的权利和更好的机会,同时也要牺牲某些东西,这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显得微不足道,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可能意味着终身的创伤。”问他不舍什么?他说热爱自己的城市和语言,一旦离开,相信孩子很快能适应新环境,但身为一个作家,忘记了自己的母语,中断与故土的感情联系,很难创作。
回国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著作已经从所有书店下架,任何报章都不能刊登政府秘密名单上的作者文章。他因此失去了工作,还被没收护照,屡屡成为《红色权利报》的攻击对象,经常被警察拉去问话,幸而从来没有坐牢。为了维持生计,他在基层做过医院护理员、送信员和清洁工,透过工作接触到不同的人,把小人物的故事写进作品中,共产主义政权统治下社会日常生活形态跃然纸上。
东欧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掀起了“萨米亚特”(地下出版)的写作风气,即使作品不能刊登,作家们仍坚持继续地下创作,包括克里玛在内。说着说着,他从书架上拿出当年他们出版的“禁书”,简陋的装钉、薄薄的牛油纸上写满字体,为避过审查制度,人们私底下偷偷传阅,同时把思想传开去。
民主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共产统治时代,克里玛家中定期举行聚会,邀请哈维尔等知名作家,每月聚首一堂,朗读被禁的作品。这些“禁书”涉及政治、宗教、社会及文学创作,内容不乏对社会的批判,流露着对摆脱制度压迫、拥抱自由的渴求。问他心中的理想世界是怎样的?他对这个题目很感兴趣:“年轻时我曾经有不少想法,民主就是梦想,在那里没有人会遭受压迫,人人拥有言论自由,经过多年的努力,我们做到了民主,但理想与现实永远存在落差。”
“现在我心中没有什么理想世界,不敢再想。梦始终是梦,在现实中很难成真,任何人对某种社会制度或意识形态有太多幻想都是危险的。睡觉的时候,你可以有自己的想像,现实中不能。”那么,今天的捷克跟预期中的世界一样吗?他想了一下,语调平平地说:“现在已经很好了,国家没有太多失业者和文盲,当然,民主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克里玛说,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制度能解决一切社会问题,民主也不是完美的制度。他认同英国政治伟人邱吉尔对民主制度的描述—“民主是最坏的政府形式,除了其他所有不断地被试验过的政府形式之外”。
1989年苏东剧变,捷克也踏上民主化之途。天鹅绒革命后,哈维尔当选总统,带领国家建设民主政体。哈维尔执政长达14年之久,其间,捷克斯洛伐克于1993年经由公投“分家”,成为两个独立国家。他把哲学家情怀带入政治,强调“在真实中生活”,倡导人权及和平主义的理念。
事过境迁,如今坐上总统宝座的是民粹主义者泽曼(Miloš Zeman)。现年74岁的泽曼在年轻时加入共产党,很快因反对苏联入侵而被驱逐出党。五年前,他打着鲜明的亲俄、反移民与疑欧旗号,成为首名全民直选的总统,并于今年成功连任。这像是对30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时代巨变的反讽,但在捷克,人们更爱争议的是他烟不离手、酒不离口的生活习惯。
近年,民粹主义政党在东欧政坛非常活跃,在民粹浪潮狂袭下,被誉为“捷克特朗普”的富商巴比什(Andrej Babiš)领导的“不满公民行动”(ANO)也在去年国会选举中大胜。巴比什同样主打民粹牌,高举反移民和反欧元旗帜,他当上总理后丑闻缠身,涉嫌骗取欧盟200万欧元补助,又被翻在共产党执政期间涉嫌协助秘密警察的旧帐。
对于右翼民粹主义的逆流在捷克发酵,克里玛似乎不太担忧,对国家近30年来的种种变化看得比较乐观。但他如何看待极右思潮崛起?是无知群众被政客的辞令蒙蔽?抑或真的反映社会民意,极端主义正在走向主流?他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说起历史上不少独裁者都是靠民主选举上台,通过合法的选举赢得政权,然后逐步转向独裁甚至极权。他强调,民主选举最重要的目的应该是“选一个为社会着想,而非关心个人私利的政治家”。
共产主义从来没消失
我尝试把话题拉近一点,说起最近捷克政坛发生的事端。7月初,巴比什领导的少数派内阁在国会的信任投票中过关,成为1989年共产政权垮台以来,首个仰赖共产党支持才不至于倒阁的政府,外界甚至形容这是共产党首次“重返政坛”。这种说法是否被夸大了?
铁幕倒下后,许多人原以为共产主义会在东欧消失。但现实告诉我们,它真实存在。捷克政治学家Petr Sokol撰文指出,东欧的许多前共产党员早已改名换姓、转投其他党派,或在政坛上销声匿迹。捷克共产党(KSCM)的情况倒是有点不同,尽管在去年大选中取得历史上最糟糕的成绩(整体得票7.8%,在国会取得15席),但仍为欧洲最强大的共产势力。
克里玛说,共产主义从没有在捷克消失,许多在共产制度下受惠的老一辈,仍然对共产主义充满幻想。对一些人而言,马克思强调反剥削与压迫,追求个人解放、实现完美乌托邦的愿景,其理论是“吸引的”,不过也是“极度危险和不真实的……这一次(新政府组阁)可能有些意思,但我不认为共产主义的影响力会因此变大”。
年轻一代似乎对历史不太着紧。从历史中学习是重要的,避免重复犯错,这正是布拉格之春给我们的意义。
说到此处,我想起那个共产主义导览团,导游Mike沿途介绍捷克时,激动说起自从哈维尔死后,捷克再没有出色的政治家,“你知道捷克面对着政治危机吗?我讨厌现任总统,有一半国民都不喜欢他,新政府和共产党合作起来,实在没眼看了。”他解释,自己不是担心共产主义卷土重来,这是不可能的,而是国家开启民主转型接近30年,现任总统和总理,一个亲俄,另一个被指曾与共产党的秘密警察合作,难免令人对未来担忧。
离开布拉格前去了一趟连侬墙,四周人来人往。曾几何时,捷克人在这面墙壁涂上不满共产政权的字句泄愤,成为反抗符号,蕴含着人们追求自由的渴望。今天,捷克年轻人或许说不出前秘密警察总部、核战防空洞这些冷战遗址在哪,却知道怎样去这个“打卡圣地”。
只是,他们对这里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又知道多少?克里玛的话萦绕于心:“年轻一代似乎对历史不太着紧,从历史中学习是重要的,避免重复犯错,这正是布拉格之春给我们的意义。”
上文节录自第126期《香港01》周报(2018年8月27日)《写在“布拉格之春”50周年 在捷克寻找共产记忆》。